《二月》

　　　　　　　　　　　　　　　　　　二 月
　　　　　　　　　　　　　　　　　　　　　　　　　　　　　　　　·浇 洁 　　农历二月前一天，天气骤然闷热，气温13度至25度。我坐一辆普通老客车，颠簸于抚八线正在修建的黄泥沙石路上，行程230公里，前往有着“文献名宗”“衣冠望族”之誉、号称“庐陵文化第一村”的古村——吉安氵美陂。 　　车内有人不停抽烟，车外泥灰侵扑，再加上客满拥挤人气污浊，路面凹凸不平，使人胸闷欲呕、晕晕昏昏。有女士耐不住燠热，顾不得羞赧，已当众在座位上褪去内毛裤。我有幸坐在窗口，密切注视着前方，如近距离内无车经过、灰少，便立马开窗透气，有车奔来，手忙脚乱关窗，售票员也和我们紧密配合，不停提示。可我力薄，每回卡上窗，就极难开启，有几次我都请邻座帮忙。坐在我前排靠窗的是个四十五六岁的男人，只隐约看出他面阔肩宽，被烟熏得焦黄的手大而有力，不知从哪回起，他自然而然接过了替我关窗开窗的活，双手左右开弓，一人兼管二面窗，及时准确回回恰当，使我再无法插手。这是一条省级公路，来往车辆纷繁密集，大多时候他刚侧身开上窗，对面就来了一辆大货车，他又得斜身快速关上。乘车七个多小时，我不知这个男人关开了多少次窗。我坐享其成地看着他双手来往穿梭，涌起一种温存的感动，似乎洞察了他外表下一颗敦厚澄明的心。此时，我才有兴致欣赏车窗外灿烂如锦香破鼻子的油菜花，一种高雅而素朴的花，气韵铺天盖地，似春风把人快速包裹。有男人无私呵护、春花烂漫的旅途，心枯的我也禁不住春意盎然、抽枝拔节。 　　在馥郁的油菜花香中，我微醺慵懒正疲着打盹。停车一簸动，旋即被车厢内急呃的结巴声惊醒：“你找我我……我一……一块钱！……要不……不我下……下车……”结巴的是个刚上车的男人，肤色黧黑、胡子拉碴、旧青卡叽衣裤、一身农人妆扮，看不出年龄，你可以猜他四十也可以说他六十。因急促争辩，嗓门粗巴发出锯木的干粝，青筋外暴，脸部严重扭曲。许是他的结巴打动了售票员，女售票员不屑地鄙夷道：“一块钱，争得这样子！”随即把一元镍币丢在男人手上。男人快速搂住，小心揣进上衣内口袋，拶了拶，脸色迅速舒展。至此我才发现男人手上拿了一叠小学生作文本，原来是个乡村教师！这客车途经的是革命老区有名的贫困县。正在我猜度他清贫的家境时，不远又上来两个乘客，只见刚才还结巴的乡村教师竟笑逐颜开和他们聊侃起来，言辞伶俐、神采飞扬，几分钟光景，前后判若两人！ 　　第二天二月初一，正是氵美陂村特有的“下元宵”狂欢节。下元宵即正月十五元宵节后春节中最后一个节日。村里锣鼓喧天、喜炮轰鸣，举行盛大的“舞龙”、“装彩擎”（由二个孩子扮演贾宝玉、林黛玉，由一个孩子扮演老翁两手分托着这对情人，端坐在高达三米多的架子上，由数个壮汉抬着游走，也叫“抬阁”。此民俗是否有讴歌爱情之意？）、“旱船”等民俗表演，绣有“江南古村氵美陂”的村旗、匾额及五彩缤纷的彩旗纷纷亮相，吹打巡游，一片欢腾。在等吃冀吉祥红麴肉、祠堂千人午宴的间隔，我和朋友在导游的带领下，有幸参观了这个有着1000年历史的古村，果然没有辜负这个“氵美”字！这里水美、树美、古街美、古建筑美，最美的还是文字！只见宗祠梁柱、农舍檐头、庭院照壁、雕花木鬲扇上到处都是对联、诗词、格言警句，这是一个被文字镇守的村庄，一个名副其实的“名教乐地”！我正回味照壁上书写的“多留余地”警世箴言，被民居室内对联“作天地间不可少之人，为伦类中所当行之事”中的宽广胸襟所叹服！导游把我们带进了古村摄影展览馆，走进了“宗祠伟烈”展览厅，指着一幅摄影作品中的二座贞节牌坊介绍道：此村贞节牌坊的最大特色是母女两人同为贞节女，母亲怀女腹中，丈夫便去世，守身如玉未再嫁，含辛茹苦把女儿带大。女儿长大后订婚，不久就成了望门寡！终身足不出户。这二个贞节牌坊，侧门敞开是母亲的，屋门紧闭是女儿的。“她们冰清玉洁，为世人所称道！”我听到此，全身毛孔直竖、胸口揪然作疼、泪直涌眼眶。这是一个出过三位皇后、十位妃子的村子！母女两人不是貌若天仙，至少小家碧玉楚楚可怜。真不知在这春暖花开的日子，在众人狂欢的节日里，母女两人是如何怀揣活蹦乱跳的春心低眉敛首熬日子的？当门外骑过青骢马，辗响油壁车，传来撩人情歌，听到动心唢呐，她们会咬破红唇、愁断情肠么？老屋天井的一爿月牙能照亮漫漫长夜仅有的那点回忆和幻想么？一双畸形小脚囚挪一生就为了一座冰冷的贞节牌坊么？！她们的凄楚在道貌岸然、正襟危坐的文字里低徊萦绕，她们的血泪在雕梁画栋、飞檐翘角的宏大宗祠里奕奕闪光！ 　　氵美陂古村“芗峰东立，象岭西护，瑶山南耸，富水北流，山抱水环、天然形胜”，“红、古、绿”交相辉映，人杰地灵！这里不仅出美女，也出将军！共和国红军将领四位，国民党将军十多位！这个面积约1平方公里，只有367幢房屋，人口3000的梁氏家族竟如此荣耀！故有“将军村”之美名。在这块“红”土地上，毛泽东1930年在书斋院面对气度非凡的对联：“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主持了著名的“二·七”会议。“二·七”会议对整个江西的土地革命运动是个关键的转折，为粉碎敌人的大规模围剿创造了重要条件。在氵美陂电视片解说词中有这么一段话：“在一堵墙体弹孔累累的古屋前，你仿佛看到硝烟弥漫的1930年。‘围剿’红军的国民党飞机扔下三枚炸弹，炸塌一幢民房，炸坏几幢。保存下来的这幢房屋被弹片击得遍体鳞伤……” 　　因为是下元宵节，村中古戏台热闹异常。村小就在戏台对面，许是课间休息，许多学生模样的孩子笑笑嚷嚷往里挤。人头攒动中，我似乎看到穿旧青卡叽衣裤的乡村教师，忆起他的结巴，我想挤过去打声招呼，又觉冒失。好戏开场了！一群身穿红衣扮演红军的女子满怀激情唱起老歌《山丹丹花开红艳艳》：“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哟，一道道水，咱们中央红军噢到陕北……”不知怎么听到此，我的泪“唰”地流了下来。也许在潜意识里，我看到了枪林弹雨、浴血奋战的场景，看到了在“将军村”骄傲光华后那令人心惊胆颤的灵魂、一个个前仆后继倒在血泊中年轻光泽的生命和他们的同胞子孙……连我自己也不能表白那瞬间的感受。就像这反常的天，当我从古村返回，气温猛地从25度下降至3度，飘起了漫天的雪花，二天之间，从春到冬，尽显虚拟！仿若油菜花在灿烂春光下做的一个诡秘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