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槐
2021-12-23叙事散文玄武
关帝庙另有隋槐,是晋祠诸槐中最为壮观者;高16.7米,树冠笼罩地面420平方米,树围要六个人才能合抱。隋槐于今已有1300多年,却依然枝叶繁茂。著《女神》也著打油诗如“人民公社就是好”的郭沫若老先生,生前曾在这里留下诗句,说“隋槐周柏矜高古……
关帝庙另有隋槐,是晋祠诸槐中最为壮观者;高16.7米,树冠笼罩地面420平方米,树围要六个人才能合抱。隋槐于今已有1300多年,却依然枝叶繁茂。著《女神》也著打油诗如“人民公社就是好”的郭沫若老先生,生前曾在这里留下诗句,说“隋槐周柏矜高古、宋殿唐碑竞炜煌”。我在树下多次听闻年轻游人对郭先生的不屑之辞,看鄙夷的神情在他们脸上一掠而过。这些游人中有一个,是十余年以前的我。
槐树是晋祠最为普遍的树,而我以为惟槐树可以代表晋祠,代表可远溯至苍茫时代的太原古城。这是一种桀骜不驯的树,它的皮表粗糙皲裂,遍生有如黄土高原上纵横沟壑一般的折痕。它的枝叶间长满尖刺,枝丫苍黑遒劲,傲然在空中延伸。那延伸的姿态折曲,不见一处优柔弯曲的弧度:或陡然上指,或决然平展,或向左向右猛烈刺出,或向下方斜冲。北地的大风敲击它,它的枝干,发出古铜古铁撞击般的声音。这是一种不知妥协为何物的树,一种暴烈的树,它无所畏惧,有着巨大的原动力,像大地之神安泰一般,它的根须向下、再向下,于不可知的深处用力推开黑暗泥土,探索、前进,得到那些神秘力量。它甚至不屑于遮掩什么,空中的枝干,尽现力量之美。
而如此苍古的树却皆具了妩媚之态。枝干极坚却易折断;小小的椭圆形叶片鹅黄,几乎透明,薄而多汁,可以在光中清晰地看出脉络。摘一枚在手中,置于嘴边,可以轻易地吹响,发出稚嫩的尖细的声音。槐树枝叶茂密,在微风中所有的叶片微微振动,那些小而密实的叶片轻微地反射着光,叶子有如水上的粼波一样闪动。而即便盛夏,也时有金黄而潮湿的叶片振落于地。
在暮春,槐树绽放有如葡萄串一般的洁白花朵,一嘟一嘟,密集于树。花香浓烈,它毫不吝啬,慷慨到近于挥霍。傲然而沉重地举着一树繁花,花束的白色与黑得深沉的枝干对比,产生强烈的张力,树那般雄悍,花朵那般柔嫩。这样一种树,皆具了暴烈与优柔之美,像是双重人格化的太原古城。它恰恰也应该是对某一人的象征。
在水镜台两侧,生有高达15米的唐槐,久前人们看水镜台演戏,便荫于其下。有顽童上下其手于树枝间爬窜。他在夜间感到困倦,幼嫩的身体自树杈间跌落,压到树下观戏的人群身上。多年以后,昔年的顽童胡须已泛白,他在台下观戏,他的儿子或者孙子在往树上爬,他会在一个瞬间里想到自己的童年。
祠内的隋槐唐槐还有很多,以致相形之下,那些宋槐、元槐,或者明槐清槐,使我懒得述说。在清末民国初,祠里还存有汉槐、北齐槐,三株汉槐,分别位于东岳庙东、圣母殿东北、公输子祠之前。一些老槐经久成异,发生惊人之变。忽起的暴风,在清同治年间孟夏某日正午的圣母殿汹涌;巨树莫可名状地扭动,如在空中狂舞的巨兽,似暴风借它来摹拟自己的形态。巨树陡然向一侧趔趄,它感到轻松和失重,因另一侧一个巨大的枝柯脱离树身而去。断枝在半空中呼啸而下,树下躺着两个乘凉的人,他们前额的头发被断枝挟携的风猛然掀起,风令他们感到窒息。那这是短暂的一刻,他们的眼睛永远保留了最后一刻的恐惧,那眼睛望着断枝向他们砸下,他们前额为风掀起的头发,被砸入很深的泥土中,与巨树的根须缠绕在一起。这两个人不再是人,成了一件事,成了被官方急匆匆派人来处理的一件事;验尸人从他们身上发现了金心银胆,那是某个庙里神像肚腹里的物品,失窃已久。 这事同时道出了人们对树灵的敬畏;他们称道着巨树对恶人的惩戒,没有人认为是纯属巧合。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要转移,他们看到另一处异象:位于台骀庙东南的老槐。 那槐树太过老迈,根须伸展有一亩多地,树身疤瘿累累,有的疤节像太阳那么大,有的疤节像星星那么小。它皮脱柯秃,树身上有巨瓮一般大的树洞,洞里可以躺进好几个人。清光绪年间七月中旬某一天,午睡的庙僧为浓烟所呛醒。他揉着流泪的眼睛从禅房里跑出来,他看到台骀庙东南的老槐浑身冒着浓烟,从树顶到树身,树暴露在外的根节也在冒烟,根节深入的泥土,烟缓缓地清晰地一点一点冒出。轰的一声,大树周身起火,火焰冲天,映照着在很远的地方举头仰望火光的人们惊恐万状的脸,映照着朝自焚大树跪下祈祷的黑压压的人群。下跪祈祷的人们越来越多,一直跪到晋祠的入口;后面的人看不到大树自焚的模样,火势自最前面的人一点一点往后传达。跪在最后面的人望不到了火光,这已是第三日,他要跪到最后才能看见大树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它像一座巨大的坟冢。一阵怪风刮来,像一把巨手抓起那灰烬,铺天盖地飞扬下来。 人们揉眼睛的时候另一件事正在发生,同样是光绪年间,同样是七月;昊天神祠里的一株老槐,在昏暗的夜里,树身每每隐约发出红光。疑虑重重的人们担心他又要着火,庙僧们就有了额外的任务,挑水灌完菜园子,须再挑些水来泼在树上树下。这一天雷电交加,整个天空的雨水,朝晋祠浇灌下来。这时候庙里有赛会,人们纷纷躲在祠堂里、祠堂檐下。人们望见一个月亮般的红色球体围绕着巨树旋转,一声巨响,晋祠摇了几摇。人们从恐惧中惊醒的时候雨已全消,云已俱散。昊天神祠的巨槐下面躺满了蝎虎,大的有三尺长,腰围达一尺多,一尺多长、几寸长的蝎虎不计其数。
以上是晋祠古槐发生过的异状,今天我们记述下来;还有很多曾经存在过的奇异古槐,如位于胜瀛楼北侧的北齐槐,它在民国时虽已残败,却依然柯繁叶茂,宏大的浓荫下可集千人;如位于静怡园的集鸦槐,它太过高大,上万只鸦常栖于其上。据说它的南枝集鹎鶋,北枝上飞临和飞走的鸟,其名字在电脑上都打不出字,其名字是以害与葛为左偏旁、以鸟以右偏旁;东枝集鬼雀,西枝集慈鸟。这些名字古怪的飞鸟,我们已不知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又发出怎样的鸣叫声。 位于奉圣寺的古槐,它久已枯死,树身布满斧斫的痕迹。乾隆年末三月的一天,晋祠赛会上来了一位老道人,他坐在枯槐下面,叫卖狗皮膏药。他高喊低喝,说我的膏药太好太好了,死人贴上去也要翻个身,谁有福气谁来买呀。他喊了一整天,把太阳从东面喊到西面,没有人买;他把太阳喊得落下山去,还是没有人买。老道士咬牙切齿地站起身说,我靠,这么好的药你们看不到,反正你们中快要死的人也不配活;他娘的,我就让这老槐树活一活吧。老道士拿出一张膏药,啪一声贴在槐树上扬长而去,他没有看见人们在朝他的背影吐舌头咧嘴。过了一个多月,枯死多年的老槐树居然长出叶子,那些吐舌头咧嘴的家伙又开始吐舌头咧嘴,一直要这样好多年。这株槐因此被叫作复生槐,现在它又死掉了。但是近年老槐根部,又萌发一株小槐树;微风吹拂,那细皮嫩肉的小槐树摇摇摆摆。
祠内的隋槐唐槐还有很多,以致相形之下,那些宋槐、元槐,或者明槐清槐,使我懒得述说。在清末民国初,祠里还存有汉槐、北齐槐,三株汉槐,分别位于东岳庙东、圣母殿东北、公输子祠之前。一些老槐经久成异,发生惊人之变。忽起的暴风,在清同治年间孟夏某日正午的圣母殿汹涌;巨树莫可名状地扭动,如在空中狂舞的巨兽,似暴风借它来摹拟自己的形态。巨树陡然向一侧趔趄,它感到轻松和失重,因另一侧一个巨大的枝柯脱离树身而去。断枝在半空中呼啸而下,树下躺着两个乘凉的人,他们前额的头发被断枝挟携的风猛然掀起,风令他们感到窒息。那这是短暂的一刻,他们的眼睛永远保留了最后一刻的恐惧,那眼睛望着断枝向他们砸下,他们前额为风掀起的头发,被砸入很深的泥土中,与巨树的根须缠绕在一起。这两个人不再是人,成了一件事,成了被官方急匆匆派人来处理的一件事;验尸人从他们身上发现了金心银胆,那是某个庙里神像肚腹里的物品,失窃已久。 这事同时道出了人们对树灵的敬畏;他们称道着巨树对恶人的惩戒,没有人认为是纯属巧合。人们的注意力很快要转移,他们看到另一处异象:位于台骀庙东南的老槐。 那槐树太过老迈,根须伸展有一亩多地,树身疤瘿累累,有的疤节像太阳那么大,有的疤节像星星那么小。它皮脱柯秃,树身上有巨瓮一般大的树洞,洞里可以躺进好几个人。清光绪年间七月中旬某一天,午睡的庙僧为浓烟所呛醒。他揉着流泪的眼睛从禅房里跑出来,他看到台骀庙东南的老槐浑身冒着浓烟,从树顶到树身,树暴露在外的根节也在冒烟,根节深入的泥土,烟缓缓地清晰地一点一点冒出。轰的一声,大树周身起火,火焰冲天,映照着在很远的地方举头仰望火光的人们惊恐万状的脸,映照着朝自焚大树跪下祈祷的黑压压的人群。下跪祈祷的人们越来越多,一直跪到晋祠的入口;后面的人看不到大树自焚的模样,火势自最前面的人一点一点往后传达。跪在最后面的人望不到了火光,这已是第三日,他要跪到最后才能看见大树燃烧后留下的灰烬,它像一座巨大的坟冢。一阵怪风刮来,像一把巨手抓起那灰烬,铺天盖地飞扬下来。 人们揉眼睛的时候另一件事正在发生,同样是光绪年间,同样是七月;昊天神祠里的一株老槐,在昏暗的夜里,树身每每隐约发出红光。疑虑重重的人们担心他又要着火,庙僧们就有了额外的任务,挑水灌完菜园子,须再挑些水来泼在树上树下。这一天雷电交加,整个天空的雨水,朝晋祠浇灌下来。这时候庙里有赛会,人们纷纷躲在祠堂里、祠堂檐下。人们望见一个月亮般的红色球体围绕着巨树旋转,一声巨响,晋祠摇了几摇。人们从恐惧中惊醒的时候雨已全消,云已俱散。昊天神祠的巨槐下面躺满了蝎虎,大的有三尺长,腰围达一尺多,一尺多长、几寸长的蝎虎不计其数。
以上是晋祠古槐发生过的异状,今天我们记述下来;还有很多曾经存在过的奇异古槐,如位于胜瀛楼北侧的北齐槐,它在民国时虽已残败,却依然柯繁叶茂,宏大的浓荫下可集千人;如位于静怡园的集鸦槐,它太过高大,上万只鸦常栖于其上。据说它的南枝集鹎鶋,北枝上飞临和飞走的鸟,其名字在电脑上都打不出字,其名字是以害与葛为左偏旁、以鸟以右偏旁;东枝集鬼雀,西枝集慈鸟。这些名字古怪的飞鸟,我们已不知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又发出怎样的鸣叫声。 位于奉圣寺的古槐,它久已枯死,树身布满斧斫的痕迹。乾隆年末三月的一天,晋祠赛会上来了一位老道人,他坐在枯槐下面,叫卖狗皮膏药。他高喊低喝,说我的膏药太好太好了,死人贴上去也要翻个身,谁有福气谁来买呀。他喊了一整天,把太阳从东面喊到西面,没有人买;他把太阳喊得落下山去,还是没有人买。老道士咬牙切齿地站起身说,我靠,这么好的药你们看不到,反正你们中快要死的人也不配活;他娘的,我就让这老槐树活一活吧。老道士拿出一张膏药,啪一声贴在槐树上扬长而去,他没有看见人们在朝他的背影吐舌头咧嘴。过了一个多月,枯死多年的老槐树居然长出叶子,那些吐舌头咧嘴的家伙又开始吐舌头咧嘴,一直要这样好多年。这株槐因此被叫作复生槐,现在它又死掉了。但是近年老槐根部,又萌发一株小槐树;微风吹拂,那细皮嫩肉的小槐树摇摇摆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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