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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枕霞旧友[原创]

2021-12-23叙事散文丛桦
今晚,很好的月光,我不见她,已经13年。我是个经常更换朋友的人,看起来我的身边似乎鞍前马后很热闹,其实更换频繁。读中学时,我人缘不好,表妹虽与我同班,但是她执着,我善变;她倔强,我怪戾,因此她并不与我玩。每天在我的威逼下必须与我结伴上学,大……
  今晚,很好的月光,我不见她,已经13年。   我是个经常更换朋友的人,看起来我的身边似乎鞍前马后很热闹,其实更换频繁。   读中学时,我人缘不好,表妹虽与我同班,但是她执着,我善变;她倔强,我怪戾,因此她并不与我玩。每天在我的威逼下必须与我结伴上学,大约是她少女岁月中,最痛苦的事情。堂弟也与我同班,但是他干脆装出一幅不认识我的样子来,可恶。   惟一与我相好的,并且保持长达6年坚贞友谊的是小安。她美丽文静、勤奋刻苦,读一年级时,就有口皆碑,家喻户晓,常年稳居考试排行榜第一名的位置,成为我们那个乡村小学的至高榜样,同学们趋之若鹜,能和她说一句话就感到身价倍增。我是到了初中才成为她的朋友,那时,15岁的她内向、早熟、多愁、敏感、寡言,她的FANS们相继离她而去,那个孤独的少女。          (一)   我想人大约都有些奴性,我喜欢能够辖治我的人。小安温婉,并不辖治任何人,但她的遗世独立使我觉得她是蝴蝶,我是毛虫。   我开始模仿她。   我一直都具有很强的可塑性。   在怀疑与肯定之间,我倾向后者。没脑子的人,都这样。   她忧郁,我就也皱眉,装出一齐发愁的样子,并不问为什么。   她说,她们都穿裙子,我不会穿。我也就和她一同穿长裤。那些个炫目的夏天,让她们烂漫去吧,我们不。   她冷落某个她喜欢的男同学,我同仇敌忾,也不和他说话。   她爱诗词,我跟着。她读《红楼梦》,我也跟着。那时我们与大观园中的女孩子年龄相仿,她自比为“潇湘妃子”,风露清愁,我便说自己是“枕霞旧友”,英豪阔大宽宏量。她是主角,我是配角,一同装酷、作秀,为赋新诗强说愁。   她问,梅兰竹菊四君子中,你最喜欢哪个?我说,兰,你呢?她说,我喜欢竹,潇湘馆的竹。   上课时,我们递纸条,她写:黛玉藏花,   我就递:宝钗扑蝶。   她又写:昭君出塞,   我就递:红拂夜奔。   她写:我为黄埔江边客,   我对:卿是红楼梦里人。   她写:冬天来了,   我对:春天还会远吗?   ……   数学课、英语课、语文课,一年、两年、三年……唐诗宋词滋养了我们的豆蔻年华,每个人都想着用最新的句子压倒对方,这种不经意的诗词积累,使我受益终生。而小安,是我课外阅读的启蒙者。          (二)   《红楼梦》是小安借给我看的。   为了躲避老师和父母的盘查,整部《红楼梦》我是在月光下看完的。那时我的妹妹铃儿和小安的妹妹小静是好朋友,她们俩对彼此的姐姐们充满警惕,每当发现我看杂书、画画的时候,妹妹都会向父母打小报告,轻者是骂,重者是打。所以,有月亮的晚上,须得等妹妹睡去之后,才可爬到窗前,摊书来看,夜静山空,春天就要来了,而我,没有得到任何暗示。   一日晚上,阴天,估计不能有月光,作业写完后就胡乱睡下,妹妹说:咦!姐姐今儿怎么这么早就歇了。   我说,我瞌睡,怎么了?   妹妹说,去捉萤火虫吧。   捉萤火虫干什么?   照着看禁书呀!   神经病!   《红楼梦》看完之后,我如愿以偿地近视了。继小安之后,成为班上第二个戴眼镜的人。   与小安同去洗澡,我终于有了羞耻感。像白菜一样层层包裹的小安,竟发育得那样好,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身体基本看不出性别的我,在有些体丰的小安面前,百感交集。   从此我开始喜欢美女。那时匮乏,又是农村,无书可买,画片几乎没有,只有连环画,便买,主角不是美女的,不买,所以买的大多是聊斋故事。《宦娘》、《画皮》、《聂小倩》,买了以后,临摹里面的美女图案,偷偷地画,突出性征,画成波霸,然后躲起来贪看,以此满足青春期萌动的性与情爱。看完了,细细地撕成粉末,以为就撕碎了灵魂中淫邪的部分。    如果说我与小安之间还有什么不能共享的,大约就是这种波霸画片和我们的手势。   一日她说,我看看你的指甲,我就将十指叉开,树枝一样伸到她面前,翻过来又翻过去,让她看。她微笑,说:“潇湘妃子,她不这样以手示人的,她这样。”小安轻握粉拳,将手伸给我,这使我觉得,她的两个手心,就是两个秘密,守口如瓶。而其实她真正要看的,并不是我的指甲。         (三)   小安家是我们班惟一有录音机的,她常约我去听歌。我对录音机完全陌生,对音乐也完全陌生,她放什么我就听什么,她说好听,我也说,是好听。我们听龙飘飘、汪明荃、邓丽君,那些名字很资产阶级的港台歌星的磁带。只记下一首《兰花草》:   我从山中来,
  带来兰花草,
  种在小园中,
  希望花开早。
  一日看三回,
  看得花时过,
  兰花却依然,
  苞也无一个。   眼看秋天到,
  移兰入暖房,
  朝朝频顾惜,
  夜夜不能忘。
  但愿花开早,
  能将宿愿偿,
  满庭花簇簇,
  开得许多香。
  一日傍晚,雷声隐隐,她约我去听录音机,我就去了。她说,我们做个测试吧。我很紧张,但是点头。她说,我放一段音乐,咱俩闭了眼听,听完后在纸上写下,这音乐使你想到了什么。   我们便人手一纸一笔,她摁下PLAY键,音乐开始了,我们闭了眼,但我无心,偷偷睁了一只眼看她,见她肃穆投入,似乎在莲花之上。   音乐放完,我在纸上写:明月、琵琶、归舟、落花、徘徊、天涯……,再看她,什么也没写,我不解,她便在纸上写:妙处难与君说。我顿时颓然,像一只漏气的皮球。   忽然听得有谁敲窗,这才发觉下雨了,临走时,我问小安,刚才听的是什么曲子?   《春江花月夜》,她说,并找给我一个装化肥的尼龙袋子当雨具。   《春江花月夜》,我默念着,一脚踏进雨夜,才发觉夜已经太深了,整个村子都睡了。没有风,只有暮春的雨,打在树叶上,打在瓦片上,打在我头顶的尼龙袋子上,散发着化肥味,我听见头发生长的沙沙声。   天籁入耳,夜黑得令人吃惊,我伸出手,叉开指头,看不见,我把手罩在脸上,看不见,我努力睁大眼睛,还是看不见,盲人那样的黑。小安家在村南,我们家在村北,中间弯弯曲曲的,要穿几个胡同,拐几个弯,拐弯处的参照物在哪里,我似乎是知道的,因为在那个漆黑的雨夜,我像《百年孤独》中的乌苏拉,在失明之后比失明前还要洞察每一种物体的位置,奇迹般摸进我们家的胡同,准确地开门,回家。          (四)   与小安交好后,我已经很少逼表妹和我结伴上学,而是去叫小安,就连去厕所,也是一起。   那时,我趴在她们家后窗,抓住窗上的铁条,叫:小安。   小安探出头,招招手儿,我们就一起走。晚上村里演电影,我也去叫她,抓住铁条,叫:小安。小安就带着板凳,和我一起去看电影。   一日晚上,村里演《女交通员》,小安没有带板凳,说,你也别带板凳了,我们看一会儿,就去池塘那儿赏月。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们村东有极大的池塘,塘边很多榆树。走到池塘的时候,月亮已经映在水中,边缘清晰,像一面镜子。小安说,杨柳岸,晓风残月,这塘边要是有柳树,最好。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不是更好?我说。   坐在塘边的石头上,我们对诗、朗诵、轻笑,并仰望夜空,夜空是碧蓝,云朵渐渐变白。   后来,我们走进一条胡同。   这是一条陌生的胡同。我所熟悉的村里,竟然还有我从来没有走过的胡同。  胡同逼仄,刚好可以并行两人,人们都去看电影了,村里空无一人,静得我有些心虚。石块铺就的路面,反射着月光,竟有些凄冷,两边的石墙凹凸不平,风雨的痕迹清晰可辨,墙上突出来的拴马石像一些耳朵,收集些零散的声音。   一进入胡同,小安就沉默不语,她穿着月白的小衫,衣角飘逸,白色的塑料凉鞋闪着荧光。我蹑手蹑脚的,生怕弄出声音,月亮跟着我们,在白莲花般的云朵中穿行,一直到电影散场,嘈杂的人声逼近村子,我们才走出胡同。   后来的无数个白天,我曾在村里反复寻找,那条陌生的胡同,然而,很聊斋,一切销声匿迹。            (五)   中考报名时,我们报了相同的志愿,约好永远在一起。但是后来,我去读中师,她去读高中。我们频繁地通信,每封信都长达2000字,并互赠诗书,互相勉励,希望彼此都能像在初中那样,总是考全校前三名,尽管我知道,在初三时,小安新交了朋友,她们都是班上的坏女生。因为她们偷偷地抽烟、吃酒、蹦迪、涂口红,一起追逐其他班的帅男生,过度莫名的忧郁使她毫无灵气可言,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都出现障碍,成绩开始下滑,上了高中,更是被一批崛起的男生甩在身后,在班级的中游苦苦挣扎。但她过于自尊,追求完美,从来不承认这些。   在她送给我的一本《近代诗赏析》的扉页上,她写着: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   在一本《诗经选译》的扉页,她写着:颦儿,小谢;小谢,颦儿,在这个孤独的世界上,只有你和我。   尽管我把自己说成是“枕霞旧友”,她却认为,我更像《聊斋志异》中的小谢。   放假时,我第一个要去的,就是小安家,小安给我看了她喜欢的男孩子的相片,我知道,她有了秘密,陷入困境。我毕业时,她高考落榜。我去她家看她,她第一次没有来看我。   后来她复读,又落榜了。这一年,我没有再去看她。这一年,她的妹妹小静考上复旦大学,那样的现实,对一个曾经优异的少女来说,足够颠覆一切。   在街头遇到她,她总低了头,装作没有看到我的样子,隐身而去。   我结婚的时候,很多初中的同学都以为,她会参加我的婚礼,我也以为。   小安后来与我们村的王伟结婚,王伟有时贩卖蔬菜,有时贩卖海鲜,命运,就这样给小安一个很不浪漫的结果。小安的嫁妆里面,有一辆女式摩托,她出入都骑着,戴着外星人一样的头盔,固若金汤,没有谁能再进入她的世界,包括王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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