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我的飞鸽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02 编辑 <br /><br />我的爷爷，我的飞鸽
虞城传奇
　　飞鸽是我的最爱，它来自我的爷爷。要上中学了，可是我的中学在遥远的地方发出呼唤，骑自行车要大半小时。后来变得更远，单程要半小时，甚至40分钟。我需要骑车上学，可我没车可骑。奶奶给我努嘴，那样子有些夸张，方向是我的爷爷，他是上海退休的大工人。村里人见了他都会以“大工人”相称，有的还会夸张地赞誉大工人收入丰厚云云，那话语里也许有羡慕以及一些别的东西。 　　爷爷确实是从上海退休的工人，是周边老辈中唯一以农民身份挣到了退休工资的“成功人士”。但我从没见爷爷大手大脚，印象里的他就是个地道的农民，一直穿一件土得掉渣的中山装，那原本的藏青色泽很早就躲了个严严实实，几乎找不到踪影了，倒是几块大大的补丁堂而皇之炫耀着自己的存在。

　　那时的我不懂、也不想弄懂工人与农民的不同，我只想让梦想了好久但还在天上飞的自行车早日落地。于是，爷爷屁股后头多了一条小尾巴。他上田里忙活，我就跟着干活；他给毛豆浇水，我就拎着瓢勺；他去河塘钓鱼，我在一边背篓待命。爷爷像石像般沉默，但我知道他明白我成为尾巴的原因。我从未开口提起，他也从没问过我。开学前夕，一辆崭新的飞鸽飞到了我的面前，它乖乖呆在整齐的包装里，静静等候我的到来。爷爷极难得地说了句，长上鸽子的翅膀，才能飞出稻子的世界。爷爷虽是一流的木工，可大字不识几个。这句话，却让我过了老半天，才琢磨出深意。

　　飞鸽诞生于天津，和上海的凤凰与永久并称自行车的三大名牌。26型的车身，整体呈银灰，标识的字体是渐变彩色，仿佛随时能从车身冲出来飞翔似的，我很喜欢。车龙头前加装了车篮，饭盒就搁在这，舒服得像睡在睡篮里的婴儿。后轮两侧加装了护栏，以防车轮辐条不小心卷住了我的裤脚，轧伤了我的腿脚。锃亮的车铃是我最喜欢的部位，不仅声音悦耳，远比父亲的车铃动听，那个半铃，哑得像得了重感冒；而且用着方便，只需手指上下轻轻运动，悦耳的吟唱就会及时响起，不像永久的半铃，横向运行那个别扭与费劲。

　　拱背，弯腰，低头，身体两边摇晃着，我全力蹬踏飞鸽的踏脚，“呼哧呼哧”大声喘息着，驳回酸痛的强烈抗议，卯足了劲儿想要超越立新。他就在我身前不远，一样全力跟自行车踏板较劲儿。近了，越来越近，一股力量从心底滋生，一切阻碍都不是问题。眼前浮现爷爷的坚毅目光，我的双腿风车般运转，越转越轻，飞鸽就越飞越快，我与最爱人车合一。某个节点上，我抹平了差距，与之并驾齐驱，以及超越。相视一笑，我们一起放慢频率，随后，一起抬头，喘息；一起正身，放松；一起收脚不动，享受一段真正“自行”的旅程。

　　眼前的石子路曲曲折折，好似望不到尽头，它是村子与外连接的唯一通道。坑坑洼洼的路面，就像是谁随手抹在田野绿上的暗黄色线条，很不均匀，还夹带不少颗粒。一条窄窄的送水渠道偎依，那是给稻子输水的生命线。它们相伴相依，静静地共度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两侧的稻田一望无尽，蓝天显得分外高远。有三两不等的房舍散落其间，黑黑的瓦房，或厚厚的茅檐，还有裸露暗红身体的公房。老态龙钟的公房孤独地伫立在石子路转角，红色砖块铺就的公房场上，到处是泥巴、野草与青苔覆盖，早已看不清本色。墙体的斑驳中，收藏着岁月的痕迹。但它一直倔强地站着，坚持它莫名的守望，许是缅怀脱粒机与草垛子在怀里争宠的往昔峥嵘，或者还在期盼着什么。

　　不知为何，看到老公房，我常会莫名地想起我的爷爷。农闲时节，晨起上学的我，常能看到喜欢早起的爷爷。他就站在长长的田埂上静静朝我这里张望，那是他的必修课。目送我与飞鸽远去后，他才会步行前往小集市找友人喝早茶。走在爷爷的目光里，我的背上似乎能够感受到它所携带着的温暖。

　　遇到星期天，爷爷有时会给我带上几根油条，我就能就着青龙白虎汤美美地享受一顿难得的美餐。所谓青龙白虎汤，那是酱油浇在开水中的混合物。鲜鲜的酱油汤，香香的老油条，一直是我的梦里常客。我将搅在一起的油条撕开，分成两或三根细条儿。然后，一小截、一小截地蘸上热汤，一口、一口地细嚼慢咽，以品味美食的酥嫩香滑。爷爷就坐在一旁，看着我慢条斯理地享受，沧桑的笑容里似乎也透出一丝享受。瞥见爷爷的样子，我的眼前忽地闪过老公房的身影。 　　以田野为舞台，以房舍为背景，稻子一直在进行它无休无止地演出。从播种、出苗、移栽始；一直延续到返青、分蘖、晒田、抽穗、灌浆、收割；最终，稻田又重归裸露本态。每年，大地都会完成从播种到收获的轮回，孕育出一茬又一茬稻子，演绎生命的传承。稻子的演出像一部严谨到极致的歌剧，丝丝入扣，直指本源。我是忠实观众，一场不落地欣赏。我常觉自己就是其中一员，随那无数争先恐后的稻子，以及路旁不知名的花草，一起在广袤田野起舞。

　　爷爷的飞鸽一直伴着我来回。在家与学校之间来回；在稻子的生命年轮里来回；在公房莫名的守望中来回；在爷爷辈们走出稻子的世界闯荡四方的暗黄石子路上来回；在一茬茬稻子循着前辈足迹走向四面八方的洪流里来回。飞鸽是我的唯一，一直都是。过去我用爸爸的老永久练手，后来用二手车代步，只有飞鸽才真正与我一起飞翔。

　　除了立新，有时竞赛还要加上海子和国庆，或敢闯。国庆为获得冠军不顾一切。代价是车子被坑坑洼洼弹起，一头钻进了水渠。幸好水渠土也松软，草也肥厚，他从自行车上飞出去的结果，也就是将头发与野草混在一起纠缠不清而已。对了，嘴里也有草，活像酷爱青草的小山羊，那草还随风轻轻摇摆。我们几个全都停车行注目礼，然后东倒西歪，满田野的稻子在风大指挥的调节下，也跟着一起东倒西歪。 每一次竞赛，我都会全力争胜。只有长上鸽子的翅膀，才能飞出稻子的世界。我们都想出去看看稻子世界的外面，想去城里，去上海，去北京，或者更远。只有长上鸽子的翅膀，才能飞出稻子的世界。我也想去看看稻子以外的世界。我想做一棵见多识广的稻子，去城里，去上海，去北京，或者更远。

　　爷爷一生坎坷，历经波折，与小辈从来不苟言笑，但小辈对他敬而不畏。他的“大工人”头衔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是怀一腔热血闯荡出来的，不是杜月笙和许文强等的闯荡法，只是小人物的谋生之途。家里日子赛黄连，穷则思变，爷爷凭着精湛的手艺，以一技之长奋力在上海闯出了一片天，让家里敞亮许多。他应该是现代农民工的鼻祖了吧，不服输的性格，让他成了那个先吃到螃蟹的人。


　　只是爷爷走得早，我还未及起飞，他就因脑溢血突然离去。那天，正在准备中考的我，在几何课上对着难题冥思苦想。忽觉有双大手按在肩上，那是班主任周老师。他说接到我家的电话，因家中有事让我赶紧回。这是少有的事儿，中学三年我从未请过事假。尽管不愿相信，我还是隐隐猜到了原因，爷爷的身体一直不好，是早年拼搏落下了病根。我踩着飞鸽飞一般往家里赶，远远就听得哭声传来。

　　我被家人帮着换上孝服，戴上白带子，别上黑纱布，然后加入到葬礼队伍。时而绕圈行礼，时而排辈跪送，我，以及有关的亲人，都在负责送葬事宜的殡仪指挥下按部就班。像那提线木偶，没有思想，没有主见，没有抗拒，亦步亦趋。我曾关注过躺在寿材中的爷爷，他两颊深陷，面色青紫。我知道，那里躺着的只是一具躯壳，他的灵魂，也就是我的爷爷，已去了天堂。奶奶一声叹息，本来爷爷可以多活几年，只是年轻那会儿拼得太过，伤了元气。

　　爷爷走了，飞鸽是我唯一的念想，它一直伴着我持续向前，飞越中考。上了外地的师范后，我没舍得将它带去，而是留在家里好生供养。只是一次寒假赶集才又再取用。一群人都想去集市，我没了着落，只好骑飞鸽去。没想到我的飞鸽就此失踪！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在连绵不绝的地摊中，在望不到头的自行车海洋中，我疯狂地寻觅，不死心地呼唤我的飞鸽。我找遍了整个集市，跑得气喘吁吁，大汗淋漓。奈何人实在太多，摊实在太多，车实在太多，就算是我拼了命来回，但我的飞鸽依然不见踪影。我哭着走回家，精疲力竭再加歇斯底里，一股怨气在心底徘徊，在嘴边环绕，可就是出不来，只能以哭来尽情宣泄。一路走，哭一路。爷爷给我的唯一念想就这么丢了，那年春天，我失魂落魄，觉得很冷，很冷。

　　小时，我和两个堂兄都曾去过爷爷在上海的亭子间，在那里度过了不算短的时光，亲眼见证过现实的逼仄。工作后我又随奶奶重走过他们当年的路，终点就是老人在上海曾经的落脚点，那个愈显苍老的亭子间。我不知道爷爷当年为飞越城乡障碍付出了多少艰辛，我也不知道这一路上究竟洒下了他们几多血汗，但我知道看起来远没有农家宽敞的亭子间如今价值几何，我也知道漂在沪城的无数年轻人对能在那里有个立锥之地是怎样的可望而不可及。我还知道，我的村子里，究竟有多少人是跟在爷爷的身后走上了和爷爷一样的路，只为去追逐那个相似的梦。

　　爷爷去了天堂，飞鸽也去了远方。我呢，跟一帮一起长大的稻子一样，还在沿着暗黄石子路那望不到头的坑坑洼洼，走向无尽的前方。
２０１６.２.５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