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若梦境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3:18 编辑 <br /><br /> 恍若梦境

　　他拐过一座小桥，沿着一条寂静的路，向坡地上，那绿色草坪走。
　　草坪在暗淡中，泛着墨绿色的光。不远处椅子上，一个女孩在说话，身边坐着一个低头抽烟的男子。这是一对年龄相仿的年轻人。女孩声音里有药粉的味道，弥散、跳荡着一些音符，像有个小动物从哪里跑出来，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惊奇。
　　这僻静的地方，仿佛被人遗忘了。大概内心藏着秘密的人，才会来这里吧。他又回望，那棵粗劣的树身挡住女孩的身影，他听到的声音像是从隐秘的地方发出来的。天真的声音听上去和她漂亮的样子，总给他一点错觉，那说话声仿佛不是女孩发出来的。
　　入秋不久，这里的树叶依然是浓绿的，地面上落下了几片，鲜绿的。它们怎么就落了下来？他想，那应该是蛀虫。蛀虫是秋天的杀手。“如果，我不到异地来，会不会在家乡那条堤坝的丛林里，和一个这样的女孩约会呢。”这个念头吓了他一跳。他内心计算了一下，离开的日期，发现离开那个堤坝的丛林，五年多了。
　　他到这个地方工作一年多了，每天看着穿着灰色工作服的人，围着一些残损的车辆修修补补，每一台车都受到过事故的摧残，它们躺在荒草丛生的院子里，那里，整天都在发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起初，那些声音就像打在他的身体上，敲碎他的骨头和心脏。那么瘦弱的他，几乎觉得自己哪一天就会像残破的机器，散了骨架，躺倒在工作的地方。几个月之后，他奇怪竟然可以漠视那些尖锐的声响了。
　　他站在树的阴影下，少女的声音若有若无，在身后渐渐散去。仿佛躲藏在身体里的一个人影，慢慢消失。一想到，在家乡度过的少年，他就会想到那个溺水而亡的少女。那个早上，他一入学校的大门，就听到几个同学议论W到村东那条人工大河里，捞扇贝、田螺、一些小鱼虾，她走到深水里去了，很快人们就发现她不见了。当晚，全村青壮年聚集到河里，扯着一根大绳并成一排，沿河床收寻，有人在水底碰到了少女的尸体……
　　树上叶子落下来，打在了他的头上。他被惊吓了，那一刻的魂像飞了出去。他四下看了看，天空像要垂落蓝色的水滴。他呼到口里的空气，有点儿清洌。宽大的树叶子，像一柄长刀，无数的长刀，密集地挂在一棵棵树上，看上去，它们老而钝，是绿色涂改了它们的锋利，看上去徒然如一个个刀的标本。
　　他来到这个山坡下，内心怀着偶然的意念。下班后，草草吃了点饭，突然就想起一个同事说起的，这个僻静的地方。他就突然就来了。这里是刚开垦出来的一片空地，地面上的草皮经过一个夏天的生长，颇显新鲜，仿佛草皮刚刚做了一场绿色的梦。他绕过草坪，沿着一条痕迹并不明显的地方，朝着通往山坡的一条小路走。薄明的光笼罩着敞阔的空间，几只煽动翅膀的鸟，低低地飞，没有声音，那些穿梭的影子，在那里划着悠长的线路。
　　他站在小路口，朝南边一处民房看过去，那里一处倒塌的砖房。看着那个地方，他突然惊愕住了。大约一个月前，这里发生了事故。那个民房在加盖二层小楼，那天，他在不远处的一个小饭店吃饭，一阵吵嚷，小饭店的人放下碗筷，朝这里奔跑。他看到坍塌的烟尘刚刚散尽，一个男人的头朝下，从压在身体上的砖墙下露出来。那头颅头发像一丛草，被一滩血覆盖着，许多人在急慌的扒着他身上的砖块，他被人抬了出来，但没有了呼吸。
　　死亡，在他二十岁的心里哀嚎着。那一幕，在此后的很多天里，一直在他梦里。那张蒙着灰尘粘着血迹的模糊的头，夹杂着血腥烟尘的味道，沿着一条诡异的影子，朝他内心飘来。许久之后，它们在他的嗅觉里，存储下了死亡的气味。
　　“与这个世界的一切，都不过是巧遇吧”。他想着，一切都是瞬间的，无常的。他低头看了一眼脚边的草。它们是埋伏在这里的生命，这些连绵的草，每一棵细微而弱小，但它们占有了大片的土地，固守在这里，让人无法接触到泥土。他嗅到了泥土潮湿的气息，新鲜的，有点儿苦香，像某种草药的味道，他从少年的经历中，看到喝过的中药，那些药汤子盛在一个白瓷碗里……
　　每当一些事触发到家乡记忆，他就有些恍惚。“我怎么出现在这个地方呢？这是什么地方？这是一个从他内心时常出现的问题。他从家乡出来，到过了三个城市，起先，跟随远门的亲戚在一个城镇住了一年，后来到百里之外的小城读了四年书，然后，就到了现在的小城。他总是没有一点儿预期，下一个地方是什么。
　　他到这个坡地，先是经过这个县城的车站，那一刻，他想坐上一辆车，到家乡或者任何地方去，这个念头只是闪了一下，他知道，他都去不了，他要呆在小工厂里养活自己。他朝那片坡地走。然后，就来到那些树前，那些高大的树木，在他的意念里，像古代的士兵，像一个个雕像。他不知道那些树叫什么名字。
　　……他来到那条碎石路前。他看到了一个人，上身一团绿色。那个女人穿着绿色上衣。她走在通过山顶的那条碎石路上。他抬头向山上看，山上的树木并不高，那个人站在那儿，她的左侧一片平整地，有一块平整的石头。那个人背过身，面向他。他踩着凸起的石快，小心被绊倒……前面那个人，仿佛在等他。那团绿色，从周围树木和野草的绿色中区别开来，仿佛又可以融为一体。“也许，她就住在这不远的地方，说不定也会住在山里……”
　　那时，天暗了下来。他继续往前走，走到那块平整地，那个穿绿色衣服女子不见了。他想，那个女子到树林里去了吧。在那块石头上，坐下来。空气中，弥散着一股花粉的味道，在清凉的空气里，显得非常浓郁。石头四周，生长着一些低矮的花草。他觉得，有一种慵懒的微弱力量拖着身体，把他拖曳到地上，慢慢地他就躺了下来。
　　他大概睡着了，没有梦到死亡。却看到那个穿绿色衣服的女子，蹲在他的身边，看着他，他熟悉这个一团酒窝的笑，他知道她是谁，为什么来这里。他觉得自己突然从美丽的漩涡中，惊醒过来……很多年后，他想，二十岁，应该是容易做梦的年龄。“我在做梦的年龄里，看到那些死亡，那些潜伏在内心的恐惧，都是被更强大的梦，拖走的吧。”后来，他一直不知道，在那座山上，他是否真的遇见过，那个穿绿衣服的女子。
　　仿佛这些都不重要了。他觉得，那是一条内心幽暗的路。让他想着，很多经历，都在召唤人回到记忆里。大概每个人都有一些绕不过的地方，在现实里找不到它们，但一直以寻找它们的方式，发现自己的存在。
　　　　　　　　　　　　　　　　 2015年1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