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生命和生命相望『全文』
2021-12-23抒情散文半树
一我没有准备。我不懂,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的身体发出相反的语言。我的脚步轻快,踮着脚尖在铁轨上夸张地走,双手横出去,上下摇摆;我的发梢有淡淡的清雅的洗发液的气味;我的嘴角上翘,微笑,眼睛明亮,因为睡眠的充足。这一切都在传达:我满足、我幸……
一
我没有准备。
我不懂,更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我的身体发出相反的语言。我的脚步轻快,踮着脚尖在铁轨上夸张地走,双手横出去,上下摇摆;我的发梢有淡淡的清雅的洗发液的气味;我的嘴角上翘,微笑,眼睛明亮,因为睡眠的充足。这一切都在传达:我满足、我幸福、我懂。
微风,天是秋的空旷和湛蓝,阳光满天满地。铁轨并排着伸展,枕木油黑,碎石成垄。铁轨的旁边,一条河,很少的水,细缓地流淌。有水草,水草的上面,露水晶莹。晨雾从河面上隐约上升,黑色的槐树和阔叶的法国梧桐都疏朗。我的脚,粘着铁轨上来下去再上去再下来,重复儿时的把戏。这铁轨我从童年走到少年走到青年,我的眼光向前向后都看不透路轨的尽头,我知道的是,铁轨从来没有注意我的成长,它,并不苍老,但破败,灰尘日日夜夜蒙蔽下去,却徒劳。它,并排着,永远并排着,永远的相望着。我用眼角斜视着妻子,她的脸色在阳光下苍白,她沉默,我看出她的忐忑不安。我伸出手,她的手凉。
我们步行去医院。我们要去证明一个事实。
医院并不洁净,人很多;佝偻着身体的老人,仰着头走路的女人,躺在担架上的病人,抽着烟,猎人般张望着的出租车司机,手里抖动着报纸的小贩;咚咚作响的高跟鞋撞击水泥地的声音,连续咳嗽的声音,没有理由没有原因噪杂的声音,都从车里,从一个个的房间里,门缝里挤出来,滚出来,霸占着走廊、大厅和被挤变了形状的院子。我进入,我感觉这一切,我感觉它们像透明的空气一样,只在这一刻,和我发生关联,实际上对我毫无意义。
妻子从B超室里出来,用手捧着一张小小的,白色的纸条,眼睛不敢移开,眼睛盛满了水。纸条很薄,轻,黑色的几个字,单胎,正常。开始了,持续到现在。我必须承认,当时,我的感觉麻木、朦胧。可是,我的嘴角裂动,没有意识,我想到,自己可能笑了。后来,我经常引用这笑,给别人讲课般,用过来人的口气,形容一个生命的存在对我的意义。这意义就是可以不经思索,可以没有理由的幸福和满足。我讲了几年后,不再讲。在夜静的时候,我看着天花板,眼睛能够触摸的空间都是黑色,耳边有均匀的呼吸声,这声音放肆,证明着极度的舒坦,衬出夜的静谧。为什么会笑?是的,我应该笑,从世俗的角度来推测,但我现在知道,我的笑毫无理由。我在获知一个结果的时候,并不懂一个生命对于我的意义。我能够感知的仅仅是,爱的必然结果,其实更多的是欢愉的,肆无忌惮的欢愉的必然结果。人们很多的时候将自己的欲望图腾。
就是这样,就是在秋天,一个生命闯入了我的生活中,没有任何道理可讲。
我从来没有计划过创造这个生命,欢愉是本性,结果是命定。几十亿分之一的可能,然后决定了是他,而不是那个同样可以类似的“他”或者“她”。我一直揣想,他和“他(她)”肯定是有差别的,他们之间的差别甚至可能让我瞠目结舌。
妻子的身后,一个女人在追问,你们是留着,还是做掉?我有点懵懵的感觉,开始听不懂,后来瞬间醒悟,然后大吃一惊。这个女人的话让我知道,我可以决定一个生命的生或者死,我可以决定他或者她是否可以来到这个世界上。我从来不知道,我拥有这样的权利。如果我行使了这样的权利,那么这个“他”可能会是另外的一个“他”或者“她”,或者根本就像没有存在过一样。我并没有行使自己的权利,我没有进行选择,这也仅仅像一艘青色的竹排沿浩荡的江水顺水而下,随意的漂流而已。这不是爱,这是肯定的。我几乎还是一个孩子,我只是顺应了世俗的选择,并且根本就没有去深究过。我想,一个生命对于我来说,在妻子从B超室里出来那一个时间和空间里,其中的意义是我的能力深究不了的。而“他”没有选择的余地。生命,我的,他的,开始了一种轨迹。
回来的路上,我们还是沿着铁轨走,铁轨还是并行着伸展。妻子将长发剪了,已经是傍晚的时间,夕阳就照在妻子的短发上。妻子的头发淡黄色,淡黄色的头发迎着金黄色的夕阳,绚烂,光亮。我看着妻子,她的脸更白皙,光环在她的身上发散。是的,这光环我感觉得到。报摊的小伙子也感觉得到,他一直偷偷看着,我不生气,我还挺自豪。那个小伙子后来不卖报,他开始卖水果,我从他的摊子上买西瓜还有桃子。
二
我失望,我用微笑掩饰我的失望。
我害羞,面对一个生命竟然害羞。很多的时候,我可以这样理解,我面对的生命是我生命的延续。这些话是别人的,我听来,无错无对,过去与我无关,现在,我沉思,后,置疑。
瘦,小,红色的脸,闭着眼。这很可笑。我看他,第一眼,我的心怦怦乱跳。我扭转了头,片刻再回来。他应该更漂亮,他的鼻子应该更高挺,他的皮肤应该更白皙,他的脸形应该更清秀。然后我无奈地确定,不容置疑:他是我,他是我的影子。他的轮廓是我的,他的肤色是我的,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子,这些都是我的。
很多年后,我带他到海水浴场去。海水平缓的起伏,沙滩绵软。到处都是人,到处都是孩子。他融入沙滩的人群,像海水奔涌到沙滩上一样,瞬间踪迹全无。我担心,旁边朋友嗤嗤乱笑。他说,别担心,整个海水浴池的人,看见你的儿子,稍后,再看见你,都会说,喂,你的儿子丢了。我刚开始还不懂朋友的调侃,后来才知道,不但但是我,在局外的人来看,他也是我。如此相象,这几乎是一个奇迹。
但,更多的时候,比如现在,我在想,这错了,他是他,我是我,我们是两个不同的生命,我们各自行着各自的轨道。这轨道虽然可以片刻交叉,但更多的时候,它们仅仅可以相望。
我要笑,感激,所有的人都认为如此。于是我就笑,这笑掩盖了我的失望。所有最平常的表情,都在诠释最空洞的言语。一个生命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肆无忌惮发出透明的,让人觉察不了的光线。这光线透视着他的周围,穿透他周围的人群。这光线压迫人,影响人,在人的体内催化、作用,改变着固有的秩序和已经存在的现实。这与弱小,智慧,财富无关。我对着医生笑,还对着母亲笑,母亲对躺在他旁边的女人说,谢谢你。母亲的话很真诚,很认真。躺在他旁边的那个女人睡了,她脸上的肌肉全部松弛,谁都可以看出她的满足。
他出生在最热的季节。我出生在秋季。
我惶恐,不安,焦虑,喜悦。我所有的情感和天气一样热。热,连续的热,铺天盖地的热,我将要被热蒸发掉一般。阳光撕裂了我所有的思维。我坐立不安,如一头嗅觉敏感的狮子,悄然发现异样的气味,那是潜在的入侵的信号。
院子里的山楂树也热,静止,树叶低垂,满树白色的山楂花刚落,绿色的树叶中点滴的红色刚透出来。夜晚也热,月光也灸人。我在黑暗中起来,躺下,再起来。周围瞿静。我赤裸身体,汗丝丝哼着小调,冒着热气,趾高气扬。他安然入睡,毫无知觉。他霸占着整个床。我连床的一角都没有。他舒坦,我疲惫不堪。他现在陌生,红色的脸已经黄白色,眼睛还是闭着。他就躺着,我必须为他服务。他哭,我就要抱着他,在屋里走来走去,我为什么要抱着他走来走去?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从他闯入我的生活中开始,我就开始惯性的做我必须做的事情,一个生命的本能。
我甚至还不习惯。
他回到了老屋,回到我出生的地方。这在我竟然生出很多的感慨。我想起轮回,我想起了圆形的轨道,我想起终点和起点一样,它们没有太多区别。老屋除了山楂树,还有几丛蔷薇,他们都在这个夏季疯长。屋檐和院墙可以由一根普通的铁丝串起来,完全隔离和相异的两个物体也只是因为一根线就可以搂肩搭背,亲密无间。阳光下悠悠荡荡的铁丝,在他回到了老屋的片刻,就挂上了他的衣衫。衣衫很小,红色的,在阳光下滴着水;水落在地上,片断蒸发掉。我出门,那片红色就刺激着我的眼睛。我不相信似的,这衣衫再次向我确证,一个生命侵入了我的生命中。我在院子里来回走动。我在想,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责任?意味着纠缠?意味着我必须放弃我的自由,我必须对另外的一个生命负责?我并不情愿。
确切地讲,他在老屋只生活了一个月,断断续续的时间加起来。我在老屋度过了我的童年时光。我们从起点就开始分离。没有满月,他就跟随着妻子,回了门口有一座山的姥姥家。那座山不高,松树遍布,山顶可以望见大海。我的姥姥家在海边,我的身上流淌着海的血脉。他的身上是否也有海的血脉,有或者没有?他是我的影子,但这个影子变异,扭曲,我并不能控制,我只能牵引。他离开老屋,必须跨越铁路。铁路一直横亘在老屋的门前,德国人修建了它们。铁轨上载着南来北往的人,这些人我习惯看,但对于我没有意义。我看他离开老屋的时候,我轻松,我获得了自由,我似乎回到了过去的状态。清晨,傍晚的时候,我在门外散步,大片的青草铺地。我看着铁轨,向前看,向远处看,那条铁轨突然就变成了一条飘渺不定的线,我的眼睛被线牵引,这线,很长而且远,持久不断。
这很荒谬。
三
对于童年的追忆中,一直有一种感觉跟随着我。我半醒半梦。我大睁着眼,眼睛向上可以看到的是顶棚,那个顶棚我曾经探究过,永远的黑暗,除了灰尘之外,肯定还有其他的物体。我浑身僵硬,思维一直像一条上上下下游离在水草中的鱼。灰色的和黑色的浮云混和在一起冲击过来。潮湿。汗水。张大嘴喘气。身体每次翻动都引起一种从内心到身体极度虚弱和难受的感觉。很多年过去,这种奇怪的记忆泯灭不了。它也许有更深层的意义,但后来我想起,其实直接和外在的只是一场连续的发烧而已。我很奇怪,如此连续的发烧对我的身体的成长竟然没有带来任何破坏性的后果,而且,我心里暗生怨恨,为父母的粗心,为自己本可以避免的承受。
他病了,我被卷入了疾病中。
每次行走在医院中,我都恨恨的。我认为上苍在作弄我。连续的病,连续几个月的病。我成了在医院和家里来回穿行的织布的梭子。为什么是梭子呢?我想起在路上,我自我解嘲,我会哼两声,太阳太阳像一把金梭/月亮月亮像一把银梭/交给你也交给我/看谁织出最美的生活。生活不会因为疾病变美,他将生活织成一块缠绕我的布,布上没有变换出我向往的风景。我细心的将吃药的时间记录在一张纸上,每隔四个小时,我就要强制性的翘开他的嘴,将药灌进去。在这之前,我早就失去了耐性。
我不但可以使用强权,而且我在使用强权之前,没有任何思考的过程。这几乎与生俱来,这也再次证明了历史和潜移默化经验的强大。这种意识是模糊的,行动却异常清晰。在我的劝导和诱骗失败后,他在我的眼里仅仅是一个物体。他抗拒强权,紧闭着嘴。药泼洒在衣服和床单上。他的倔犟是我根本就没有预测到的,这种性格我将它归于本性。反抗强权在一个一岁孩子的身上表露,这种表露直接,没有妥协的痕迹。暴力如此失败,他的头继续滚烫。过去一段时间,我突然害怕,我揣测,如果他发生了意外,如果他留下了后遗症,比如痴呆、弱智,那么我是什么?罪人?杀人犯?从理智上讲,这些不会发生,我童年的经历已经确证了。但我的眼泪不挣气的下来。妻子看着我的眼泪,她也许想到的是慈爱,责任。他看着我的眼泪,停止了夸张的哭叫,他的眼睛纯洁,他的神情沉稳。他看到的是一个生命外在感情的流露,这种流露可以有多种解释的方式。在当时,我的眼泪由我自己解释不了,现在我想起来,我的眼泪是担心,更多则是对强权完全失败的追悼。这种失败还依托另外的事件和在另外的时间内呈现。这种失败的过程也是我与一个生命相望的过程。
本可以完全有另外的一种方式,我并没有找到。
我病了。
烦躁。脆弱。眼泪。强权。失败。我检讨自己的失败。这是一个生命,一个生命必须有其可以被尊重的权利,这种权利不会因为我的赐予而被剥夺。如果回到这个生命诞生的过程的考究中,这个生命的诞生是一场欢愉的结果,他是否未必感激我?而我必须为这场欢愉付出代价?
我病了。
我又开始发烧。过去记忆中的灰色的和黑色的浮云混和在一起再次冲击过来。这些灰色的和黑色的浮云看不到它们的源头,推测不到它们的去处。每次试图给它们一个定义,都会引起我从身体到内心的虚弱。我的病也是本性,在这个时候必须要复发。我的病本性是从来怀疑公论,我的病是因为坚持要去探究我能感觉到的事物的,我自己的、应该做出的解释。
四
记忆肯定有颜色,这次记忆的颜色是红色。
床上铺着的是大红的床单,沙发的颜色是深红色。门上有灯笼,也是红色。窗外鞭炮的声响此起彼伏。绿色的叶子荡漾,茶杯里面透明的热水变成浅绿色。一本干净的书,散发着新鲜油墨的芳香。小小的身体跌跌撞撞从卧室到客厅再回转,小脚踏在地板上发出鼓点一样有节奏的声音。几次这样的反复,他立在我的眼前,看着我不作声,我明显感觉到他眼光的逼视。然后我听到声音响起来,完全异于平常的呀呀乱叫。清晰。明亮。山泉飞溅。春雨潇潇。风过树梢。这声音充盈着似幻如梦的水气贯穿我的身心。从来没有任何先前的准备,含混的,模糊的都没有。我听了大惊失色,我半跪在他旁边,我说,再喊一遍。他清晰无比地喊出来。他此生的第一句话喊的是:爸爸。他用两个字将我击倒,我毫无抵抗。
我大跳起来,我立即冲向客厅。母亲、父亲、妻子看着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大声的宣布,他、我的孩子,儿子,他平生第一句话喊的是:爸爸。所有的人都因为这两个字异常亢奋,两个字似乎已经证明,这个生命的天赋。他是天才,当时所有的人都这样认为。这感觉刻在我的记忆中,也融化在我的血液里面。如果春日的暖阳撒在我的身上,如果我全身心的放松,如果我愿意揣测一下未来,我想,我还会继续将这种感觉描绘给任何人听,并希图得到他们满面笑容的回应。
其实,这两个字还有另外的含义,深层次的。我所有的感觉都外表化了,陶醉在一种被肯定,虚荣的氛围里难以自拔。这如同你可以对你从没有拥有的,但似乎天下所有的人都可以轻易得到的东西不屑一顾的时候,上苍突然赐你平等的权利,在一种喜悦的冲击下,你的不以为然早被遗忘,而你竟然可以天真的认为,你的是唯一的,你的是其他的人所不具备的。如果要我现在来分析,我的态度是冷酷的冷静。是一把锁链,微笑着让你心甘情愿地被束缚;是铁轨,无限的伸展,任你如何缓慢或者疾走都脱离不了被牵引的轨迹。黑色的幽默、命定的讽刺,这锁链和铁轨是由我自己打造,起点是我的训练和所有人的训练,他其实拒绝接受训练。两个字是开始,肢体的语言开始蜕变成口语,精华组成部分是要求,索取,贪婪,不予回报。
另外的一次记忆是黑绿色。
水泥路只有二百米,只有一盏路灯,发出昏黄的光亮。东面是几人高的墙壁,贴着墙壁是杂树,对于我,基本叫不出名字;西边就是居民楼,南北贯通,后来,因为非典爆发,将出口砌死,这路就成了死胡同。我沿着高过头顶的冬青树丛寻找,手里捏着一只手电筒。几年的败叶和垃圾藏在树丛中。路上人来人往,并没有停下询问我的人,甚至连好奇的目光都没有。他,跟在我的后面,抽泣着,我能听出他抽泣声音的虚假。树在孤独的路灯下黑绿着,我的脸色也黑绿着。他,对金钱的贪婪如此直接,没有任何的含蓄的表达。他直接从家里拿走金钱,去购买他喜欢的东西,吃的、玩的,一切都可以遂他愿的。我绝望,绝望是因为他的智慧。他将剩下的钱藏在冬青树丛中,冬青树将路边杂树半个身子遮盖。他若无其事地回家,打死也不承认他偷钱的事实。我一遍一遍沿着一条二百米的水泥路寻找,我在寻找什么?我半趴在树丛中问我自己。
我罚他站在沙发的角上。我坐着沉思。
妻子发挥了她从来没有过的文学描绘的天赋。她绘声绘色将未来描绘给他听。他会被逮捕,他会被抓进监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抛弃他,他甚至最后会饿死,会冻死,总而言之,他的下场很惨,最重要的是,造成这些结果的原因都是因为他偷了家里五十元钱。我从来不知道妻子有如此的文学天赋,我听来听去笑了起来,他从沙发角抬起已经略肿的眼睛看着我。
我笑是因为我累了。
他很小的时候,我会一遍一遍教他诵读,人之初,性本善。我会启发,诱导,问他,两个梨摆你的面前,你会拿哪一个?我等着他回答,然后无论结果如何,我会立即发表我的高论,诠释我的传统的道德观。他从来不遂我愿。他说,哪个也不会拿,因为我不喜欢吃梨。我还想起了自己的劣迹。我肯定有过他类似的经历,我也曾经偷拿过父亲的钱,但我更有智慧,到如今并没有败露。我现在还是生活着,虽然苦闷,忧郁,但我确实没有被逮捕,更没有被抓进监狱。
他肯定意识到他犯了弥天大罪,他认罪,用他的眼泪。但就是如此,他的眼睛也是明亮的。在这个时间,我如果面对镜子,无论我如何闪烁自己的眼睛,高挑我的眼眉,我的眼睛依然混浊不堪。
他错了,我也错了。
他的错是挑战公论,被立即纠正,效果如何不得而知。我的错还是处于我的本性,但这本性到了这个时候就是虚伪。我从来怀疑公论,而我从来遵循公论——潜移默化被灌输的,我没有实质性的置疑过,我的置疑只是一种语言的游戏而已。我只能给予他最平常最普遍的,我没有能力给他更多的。面对他本性的流露,我胆战心惊,我没有勇气试验,我将我承继的道德观推给他,由此,我略感心安,尽管我的眼里满是迷惘。他只能遗传我的本性,他的命运是他的,和我有关,又完全陌生,这陌生昏黄不明,我没有能力看清。这是我的悲哀,也是他的悲哀,更是世界的悲哀。我没有权利奢望,我也没有权利索取,我只能守望,用我的生命。
五
客厅在夜晚也是明亮的,地板也洁净,反射着乳白的灯光。饮水机上面的大桶水透明,几个鲜艳的红苹果摆放在上面。我把几个苹果来回挪动,我一个晚上要做的就是希望他可以懂2×3的概念。我失败了。
客厅的苹果已经散落,我看着红色的苹果发愁,那本应勾起我的食欲。
我在寒冷的风中行走,孤独的身影投射在无边的田野上。我与自然直接面对。我听火车的轰鸣,我挖从春到冬的野菜,我浸泡在池塘的水中,水中有蛙鸣和杂草。秋季的果园,树木疏朗,叶,半黄半绿,枝头的最上面,挂着几颗小小的还是青色的果子。我为了这枝头的青果,步行跋涉了一天的路程,穿过铁轨,和大片的田地。酸、涩的味道在我的口腔中弥漫,这是我的童年的味道。他的不是。他的童年是电视、肯德基、电脑游戏、零食,他对苹果不敢兴趣。
我放弃,我想起,没有人给我摆过什么苹果。2×3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我的爱或者我的责任吗?
越来越多的事实证明给我,他不如我。
他不如我懂事,他不如我健康,他不如我勤快。他懒、健忘、愚蠢、贪婪、肮脏。我甚至做过恶梦,我梦到他一无是处,毫无成就。我从梦中醒来的时候,身上有虚汗,浸湿了我的内衣,内衣紧紧贴着我,很长时间不曾放松。
面对这个生命,当我将他视为我的作品的时候,我穷尽自己所能打造,雕琢,修改,所有的目的并非爱,更多的是自私,虚荣。这自私和虚荣是我现在所能明确感觉到的。我为了我,我为了我自己。我的恶梦仅仅是对我自己未来的担忧。这种担忧也是世俗的。他优秀,可以让我除却疲累。他毫无成就,可以让我继续奔波——其实,未来未必如此,我也未必要奔波。我可以在黑夜,将自己放逐,在波峰浪尖上起伏不定,甚至愿意被撕裂,我很多的时候喜欢思维的疼感。但我从来没有混淆黑和白的界限。我生活,面对所有的人,我平凡再平凡,这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命运,也可以是我的悲哀,和我鄙视我自己的理由。我将我自己复制给他。
然后我发现,生命是一次性的,在过去的既成事实的基础上,他不容修改,这让我沮丧。
然后就是父亲的病,我在医院和家的路上来回奔走。我累、我苦、我烦躁不安。我短暂地忘记了我的失败,我短暂地忘记了我本应该继续的“苹果”的挪移。
上楼的时候他已经扭捏,我想起来。然后我开门,门锁转动的声音和他童嫩的声音重叠。他有点羞色的,明显扮出不在乎的样子,对我说,今天真高兴。高兴?我不明白。他磕磕绊绊地讲起来,他在学校的数学竞赛得了一个第一名。我大吃一惊,我已经放弃了很长的时间,并且从来没有想到,如他,也可以得第一名。
校园里挂着几个小黑板,我们,是集合了全级部的“精英”,用粉笔在证明自己。父亲在校园的旁边用眼睛看着这一切。我听到了身后的人声的噪杂,那天,在我的记忆中,阳光灿烂,一直光亮到现在。成绩出来,我转头,看见父亲的微笑,比阳光更灿烂。
我当然还是欣慰。
我兴致勃勃地就讲起我的“灿烂的阳光”的经历,我如何如何在小学从来都是数学第一名,我如何如何在学校优秀。我的话将他的兴致压了下去,他略感失望。本是隐约的,从来没有明晰的,现在我突然看见一条轨迹出来,就横在我的面前。他不但但长相如我,他身上到底隐藏了我的某些内在的东西,会在不经意间冒出来。这构成了我眼前轨迹的基础。
这轨迹延伸下去。
他还细心,还善良,他也敏感。他手里握着一只康乃馨,使劲地敲门,因为奔跑,脸被涨红。我还是吃惊,原来他知道母亲节到了,他用他的零花钱买来送给自己的母亲。妻子明显眼泪湿润着,他的零花钱是每晚刷碗得来的,我给他规定,刷一次碗,可以得五角钱。
我突然开始重新注视这个生命,用我的血液,骨髓,用我的发梢,我的纤细的双手,还有我所有的感觉。这注视,我已经明了,将一生跟随我,我摆脱不了。
我要带他到老屋去,我要他看他出生的起点。老屋已经没有人居住,所有的树、草、蔷薇还在疯长。我们肯定要经过铁轨,铁轨上轰鸣的火车疾驶的声音到现在也顽强,持续地在我的梦境中反复响起来。他会踮着脚尖,沿着窄窄的铁轨行走。铁轨也陈旧了,枕木都黑色,碎石也被尘掩盖了本应该的白色。他沿着铁轨摇摇摆摆,上上下下,他甚至也可以和我儿时一样疾走几步。我的眼光看着他,他的脚步被铁轨牵引。还有另外的一条铁轨,在我的脚下,我的脚步缓慢了,但我还是会被他激发,我还是会重温儿时的把戏,我也会行走在铁轨上。我、他,我们就会是两条铁轨,并行,互相牵引,此生如此,从我第一次和妻子沿着这条铁轨去医院的路上,甚至从我的欢愉开始。
这只是我的想象,但我相信,事实也肯定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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