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外婆，一个人走好　　上

　　　　　　　　　外婆，一个人走好

　　　　　　　　　　　　　上 　　3月4日．9：33分。天气晴朗。我倚窗南望。我睁大了眼睛，有一点小小惊奇。我看到书店宿舍楼上薄薄、透明的一片残月。从没有注意过的白天出现的一半春月。像一片透明的冰凌，那是一种生命质感的洁净，是一种若隐若现缥缈的淡白。10：02分。薄明的月亮渐渐地消失。我才注意到阳光的存在。阳光透过洁净的玻璃窗，洒在我所蛰居的小小空间。我甚至听到阳光干爽飒飒的声音，在我眼睫毛上跳动。每看到月亮，就会想起那幅近似古典意境的画面。在一个宁静的小村庄的一个夏夜，一轮圆月在天空挂起。我和我老公的外婆在院子里凉快。年近古稀的她执意扇着蒲扇为我添凉驱蚊，我们两人看着月亮，拉着家常。 　　今天，我在自己意象里感受到一种悲伤，像一条小河从我的丹田浸漫我的全身。早晨一个电话，提醒了我心里压抑的原因。那种心痛，随时随地来缠着我。我无法躲避。无法逃脱。电话里婆婆用近似讨好的语气说：小华，你的外婆后天四七，你去不去？ 　　　　　　　　　（一）除夕惊梦 　　独自在一条没有尽头的小路上茫然地奔走着。看到白白的薄雾从两旁漫过来，路旁的世界已经虚无，感觉自己在无限地放大。心绪有点压抑，也有点恐惧。努力去寻找一种可靠的力量，忽然脚下晃动起来。我在惊惧中努力地挣扎着走，感觉一条黑色的狗，紧追不舍的跟着我。它一时跟随我的身边，用一种忧伤的眼神看着我，一时横到我的脚前，挡去我的路。我在不耐中极力摆脱它，用粗鲁的厌恶用手撵它。它忽然停了下来，快要哭的眼泪，让我清醒地记住整个梦境。我忽然醒来了。 　　没有暖气的南屋有点发冰。我感到脸上一丝冷意。断续的爆竹声穿透淡薄的玻璃，劈劈啪啪热闹的喜庆在这个除夕之夜里显得单薄。我知道，是梦里的一种感受影响了我的情绪。身旁的老公发出均匀的鼾声。我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感到睡梦中的他有点陌生。我忽然害怕那种陌生感。我想，其实真正陌生的就是自己。我侧身面对他，用手拂去他额头上的乱发。我多想弄醒他，告诉他我刚才做的梦。看到他熟睡的样子，终于控制住自己。这时，我听到有人轻轻敲窗的声音，听到婆婆小声的喊我：“华，醒了吗？起来吃饭吧，水饺下熟了。” 　　淡黄的灯光下，看到婆婆一脸的疲惫，这在新年的除夕之夜里，有点不合时宜。我愣愣的站在那里，忽然脱口说道：“娘，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只黑狗老是纠缠我，撵也撵不走。”说完我感到有点吃惊，因为在向婆婆说这个梦时，没有一点考虑的过程。当我不由自主说完这句话，才有一种从自己胸腔里发出这些声音的真实感。我看到婆婆睁大了眼看了看我，看到她微微发胖的身体震动一下。农村迷信的意念在我身上留下一些痕迹，我纵然不相信任何生命外的生灵的存在。我知道在农村生活的婆婆也许会有点介意的。这样新年里做这种梦是什么不好的预兆吗？使一向不迷信的婆婆有了惊惧。我后悔自己不该在除夕之夜告诉她这个不祥的梦。婆婆无力地安慰我一下，转身去了厨房。我在随后跟去的时候，看到婆婆在炕沿抹眼泪。 　　我想起大年三十那一天，老公老是心情烦躁，心有点沉。我在不放心中细细同他分析一些原因，他都摇头否定。他自己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心情压抑。小叔子也在旁边说，心里也觉得不舒服。我说，你们是不是担心外婆，想外婆了，再过两天咱们就可以看看她去了。老公沉吟着说，好像是也好像不是。 　　　　　　　　　　　　　（二）报丧 　　新年的初一有点冷清，家庭里的每个人都没有喜悦的心情。电视里热闹的欢笑声没有感染这个家。婆婆向舅母家打了个电话，询问外婆的情况。我听到婆婆渐渐呜咽的声音，感到心痛。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婆婆放下电话告诉我们，舅母说外婆有点不好。婆婆要今天看看姥娘去舅母极力拦住了，她说大初一的看病人不好，初二来吧。婆婆对我们几个说，无论如何，过完年串完亲戚一定把你们外婆再接到咱家来。 　　不守在跟前，痛疼会减少一半。夜里睡觉的时候，我和老公在闲聊，聊到生命的话题。我们在感到生命无奈艰辛中加深了相依为命的信赖。我愿意给老公我自己的一切，在他感受快意的体会中，遗忘身体之外的那些痛苦。我吻他的眉毛时，眼泪刷刷而落，老公用力紧紧搂住了我。我说，我绝对不可能像外婆这样坚强，我无法一个人孤单地走这么长的路。老公同意坚持陪伴我走完人生最后时刻。我知道，我们在努力地安慰自己。外婆的情况，使我们深切感受到生命的脆弱和凄凉。夜越来越深的时候，我们在灵魂和身体的交融中，紧紧抓住人生踏实的东西。 　　刚刚进入睡眠，我心惊肉跳地听到电话的铃声。铃声在这个深夜显得异常的响亮。我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坐起来，相互看着对方。在相互对视中读懂了眼睛中的内容。我下意识地拿起电话，递给老公。我听到老公喉咙里“咕噜”一下，没有发出声音，然后他紧张地“喂”了一声，我听到电话里大舅母的哭声，舅母哭哭啼啼地说，孩儿，你外婆去了。老公没有言语，他定定地看着我，我望着他。然后老公声音很冷静地问，几点？我听到老公一声声地“嗯”着，泪珠从他眼里流了下来。 　　老公对我说，舅母要我不先告诉咱娘说外婆去了，只说是不大好让咱娘去看看，怕一路哭坏了。 　　刚刚劳累的身体没有恢复，伤痛又使老公无法控制，他在寒冷中有点发抖。我给他倒了一满杯的热水。我说，要是心痛就先哭出来，心里舒服些。他一边穿着厚衣服，一边摇头说，到外婆家后再哭吧。万一让娘看出来。 　　婆婆急急忙忙起来，眼圈红了。她说，我听到电话响了，对你们爸爸说你们外婆不行了。小华你说除夕做梦，梦到黑狗缠着你，我就知道不好。你外婆属狗的，她在向你辞别，她最想、最待见的是你。 　　　　　　　　　　（三）老屋痛忆 　　老屋其实不老，是公公93年盖的新房。从这间房子盖起，外婆就在这间屋里居住。我仿佛仍看到她银白的头发下面慈祥的面容。看到她默默地坐在床沿，翻看那本破旧的圣经书。所有的关于外婆存在的日子都没有远去。他们在这里纠缠，飘荡，他们已经侵入到这间屋子的角角落落。 　　我知道外婆没有离去，她会在上空微笑的看着我，然后满面笑容地跟我说话。在她活着时，她就常常这样告诉我：主说，好人死后，肉体会跟着灵魂一起上天。等我百年上天的时候，你们就会在天空看到我在天上飞。小华一定会高兴地喊我，外婆下来，外婆下来。我想起当时被外婆豁达的死亡态度逗乐的样子。现在，我笑了，又哭了。 　　公婆做买卖常年忙碌不停，家里的琐碎的一切都是外婆打理。我爱人和他弟弟也是外婆一手抱养长大的。外婆身上有着农村妇女的美德。更重要的是，外婆的豁达和幽默，常引得大家哈哈大笑。有时家里吃饭的人太多，饭就做的简单。外婆常常借口找我帮她穿针，把我拉到她的房间里，给我开小灶。她从不给婆婆开小灶。我要是不肯吃，她就很生气，然后不许我离开。每次我吃的都满心羞愧，因为年迈的外婆，更应该让我来照顾。 　　外婆是个苦命的孩子。六岁没有了娘，十岁没有了爹。她是偎着她的婶娘长大的。没有人知道姥娘的出生日期，所以她一直没有过过生日。没有生日的外婆没有一点哀怨悲伤。她常常给我念叨她的婶娘，有时说起来，还流泪，然后自己再笑。我听婆婆说，外婆后来也像照料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照料她姨妹家的孤儿。到现在，那几个舅舅对待外婆就像对待亲娘。 　　只要闲下来，外婆常常跟随着我，我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跟我说话。我性格中也有活泼的一面，我也常给外婆说笑话，逗得她哈哈大笑。她逢人就夸我，说我人好孝顺，常使我不好意思。我说她：“外婆，你别守着我向人家夸我好，我怪不好意思的。我不在跟前的时候，你再夸啊”。我知道外婆喜欢我，她已经从心里把我当她的亲人。我不过是外婆的外甥媳妇，这在中国农村家庭中，不是很亲近的亲戚。只因为我们两个同爱着一个男人，使我们之间有了比血缘更亲近的情缘。

　　我在桌上收拾外婆的一些遗物。我看到我给外婆抄写的圣经的内容。我常常惊异外婆的聪明，外婆上了不到半年学堂，到如今还认识几百个字。想起冬夜在厨房跟外婆说话，她教我唱圣经歌。我给她洗头，给她理发。我说我从没有给别人剪过头发。外婆说，哪怕啥，我已经变成老妖怪了，还怕丑。给外婆剪完头发，外婆的发型我简直不敢看，自己又好笑又羞愧，我要她去理发店重新修剪一下，她怎么也不肯去。却逢人就告诉是我给她理的发，在别人各色笑容里，她在宣扬她的自豪和得意。

　　再崭新坚固的房子也会慢慢剥落、破旧，就像渐渐走向暮年的老人。外婆的身体越来越衰老，后来她失去了记忆。她常常对着她的女儿喊婶娘，诉说对婶娘的思念。每每这时，婆婆就哭，也没有办法。外婆越来越糊涂，甚至忘记是否吃饭。忘记前来看望她的亲人的真实身份。但是，直到外婆离开人世，她都没有认错过她的两个外甥。 　　只要是礼拜天，我和老公几乎都回家。回到外婆身边跟她聊天。给她买她一直喜欢吃的菜饼，豆腐脑，其他东西。后来老公放弃惨淡的单位出去寻找道路，我换了比较忙乱的科室，回家的日子就相对少了。 　　每次回家，外婆看到我，拉着我的手就哭。一次，女儿不知道怎么拿来镜子递给外婆，外婆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惊异地问，这个是谁呀，老妖怪似的。婆婆就说外婆，娘你知道你多大吗？外婆很自信地说，俺十三了啊．这时，老公进屋给外婆送来煮熟的苹果。外婆从口袋里掏出一大把花花绿绿的纸，偷偷塞进我老公的口袋里。老公问她是什么，外婆压低声音说，是钱啊，孩子，我给你攒的呀．现在我想来倒为外婆感到安慰，失忆使她忘记了痛苦，让她在平静中离开这个世界，对她来说，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