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嘻皮地生活（中）

　　三、
　　当我认为时间磨蹭得差不多了，就带着一脸可疑的妆出了门。 　　车来了，售票员靠在门边柱子旁喊叫：“一路（车）一路（车）。”我上了车，前后看了看，没座，往后车厢走。身后传来卖票的女人声音“前面有位置，还要往后头走。”她是对我说的，我立即遵照她的指点转到“前面”，她的身侧一个靠窗的内座。 　　我没有感谢她。她的指示是用平仄第四声说的，埋怨、厌恶、不耐烦。如果在以前，我很可能一边按她的要求去坐，一边用同样的第四声语气告诉她，你的身胚太宽大厚实，没看见。 　　现在，我的忍耐前所未有地好。超市里，结算好了其他物品，惟独一棵大白菜忘了去秤重打价。收银员同样的第四声报告说“这个没打价。”她皱着眉头，厌烦、气恼，在语言和表情里澎湃。 　　我给她添麻烦了。 　　我想念深圳的服务。内地的超市、公汽一般只是在节假日，上下班高峰期才人头汹涌，空气中充斥拥挤憋闷的人体温热气味。
深圳这两个地方几乎天天爆满。买一包三块五的口香糖，超市收银员也会说：“三块五，找您六块五，请收好。” 　　她们为什么不耐烦？工资太低？昨天不小心买了注水肉？和老公吵了架？或者，更年期、月经来潮前期综合症？ 　　我的念头很恶毒。我多次仔细地打量过她们。她们多是些面色青黄，唇色干燥，眼白充血，头发枯杂分叉，姿色平平的中年妇女。有的虽然肤相还年青，但这套中医貌相学说也符合她们。她们的衣着普通，面料、做工低劣，耐磨耐脏的那种，爱俏的，耳朵眼里、手指上套着黄澄澄的耳环戒指。她们和司机，或者在车上碰到很熟络的朋友说话，嗓门一般也是大声豪气的，话影儿里听得出一两句她家男人的癖好，公婆的老糊涂。有时，也会很甜，很清澈。这是一两个年轻的，爱俏的姐儿。转身，对群陌生的乘客，那张俏脸又仿佛涂了鸡蛋清似地，绷紧。 　　人到了中年，工作环境、生活环境的副作用最能明显地从生理到心理上刻下痕迹。 　　贾宝玉说：“怎么女人嫁了汉子，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再老了，更变得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这个变化与嫁了汉子，有关，也无关。嫁了人，意味嫁给了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如果保持一贯的养尊处优，也许要好点，本真点。但刑夫人、赵姨娘虽说衣食不愁，粗活不沾，却也没有宝二爷理想的女儿娇。 　　中年女人的粗戾，不完全和环境挂钩。 　　各个单位、阶层，都有这样一群中年妇女，香车宝马也好，擦鞋开小四轮也好，性格腠理里的粗糙、刻薄、悭吝、贪婪、在合适的当口，都会同质同量地流露。 　　另一面，是她们的善良，和唠叨一样的善良。 　　她们到处宣播张三李四的绯闻，赵五家买了新洗衣机，钱六和老婆打架打花了脸。同时，也会不厌其烦地，认真负责地给单身小青年，离婚丧偶的男女说媒牵线。谁家的红白喜事上，常常可以见到她们的身影，张罗得井井有条，跑前跑后连杯水都顾不得喝上一口。但是，这些善事，好事的背后，往往因她们习惯的使然，要落个不利索的尾巴。事后，她们往往会告诉你，张家的媳妇有狐臭，赵家的回礼太薄，吝得很。 　　这样深想下去，我无法给她们下一个比较满意的结论。 　　其实，我想的是，售票员，收银员，还有其他的一些什么员，她们的态度恶劣，和她们的工作环境没太多关系，是人性。是泡久了生活的澡堂子，搓澡时不自觉浮上的油泥、污垢、渣滓。
　　四、
　　到了老四的雅苑画室。叫雅苑的画室，从字面上理解应该是画中国水墨画，可老四不中不西地在里面又教书法，又教油画、水粉、版画。每周一三五六早晚，一群高高低低的孩子在画室里进进出出。他租的一间120平米的民房，二楼。楼道上贴满管道疏通、办证、某某诊所的小广告。层层叠叠遮盖着墨笔写的“严禁张贴，捉住暴打”，颜体，字迹很见功力。可见这里的墙壁委屈，像守节守了半辈子的寡妇，一番严防死守敌不过浪荡子的无隙不入，到底失了贞。 　　老四正在教学生画静物。十几个十七岁到八九岁的孩子对着一堆红红黄黄的苹果橘子、陶罐点点描描。我的进来，像平静的池子来了条鲶鱼，十几颗头颅从画架后抬起来，多数孩子脸上带着未来从事艺术者特有的冷漠，镇静地打量我一眼，闷下头去继续作业。 　　老四的热情在空寂的室内显得嘈杂刺耳，我制止了他，看他堆在墙角的几幅人体油画。画中的女人肢体丰腴，胸乳臀部夸张，这大概是男人视角画女人体的通病。记得他曾经笑过我画的女人体，瘦削修长，把因生育腹肌松弛，乳房下垂的模特恢复成了窈窕少女。我承认对于女人体，我的审美停留在古代。我回头看了看那些孩子，低声对老四说，把这样的画放在这里会不会不妥。说完，我意识到我用了个书面语。他大声地笑，大声地说来他雅苑学画的孩子眼里只有画，只有艺术，没有别的。 　　我想起这个老四，每年自费到名山大川写生，96年在北京画家村蹲点半年，吃了半年方便面，前年去拉萨写生因高原反应，差点把命丢了。 　　他问我深圳的油画村怎么样，我说没去过。他问离你远吗？我摇摇头说不很远，二十分钟车程。他叹口气说那你为什么不去看看，我要在那里一定要去的。我抬头仔细看他，生了两个孩子，离过两次婚的老四，肥胖了不少，头发有点劣势下调。吸烟吸得手指焦黄，唇色暗紫，右手小拇指依然留着寸长的指甲。用来撑画板，有时代替一下画铲。
　　我感到我的笑容和台子上的苹果一样僵硬。那只苹果看起来还饱满结实，里面的果肉似乎甜美多汁，放了太多天，它的表皮已经有些微的皱了。我努力看着它，分辨它的固有色环境色受光背光，在脑子里勾勒它的形象，横一笔竖一笔，但是，我沮丧地放弃了努力。我已经无法画出一只圆润立体的苹果。 　　老四送我出来。 　　挂在阳台上，横在路边竹竿上的腊香肠、腊鱼泛着温暖的酱红色。一路要不时偏躲一下这些年货，不然就会磕碰在头上． 　　路边的麻将桌旁，一群男女刚完了一局，在哗啦哗啦砌牌。 　　“他们天天在这里打牌。”老四说。他大概想告诉我，这些邻居多么无聊。我望了望那些酣战的人们，他们面色松弛，眼神专注。让所有感官沉溺在一种知觉里是件单纯而快乐的事。打麻将可以，绘画可以，工作可以，娱乐可以······，但获得的前提，要专注。 　　老四很专注。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碰过画架了。很多年前，有段时间我用过功，跟随老四一帮人到处寻访师傅指点。曾经在从未接触过水粉油画的基础上，三天掌握色彩立体塑型。那时，我不怀疑自己的悟性，只要我勤奋，似乎一切可以在某个早晨如愿。然而，事实说明不是这样。 　　我对什么专注呢？文学？也不是，真正的文学爱好者读与写侵入生命的内核，伴着心脏一起跳动。我的读，和写一样无谓。我的阅读，进入得简单而迅速。我的写，同样是飘忽即逝。是不忠诚的情人，任性、刁蛮、轻率。 　　周星弛有句经典的台词“曾经有份真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我没有珍惜，如果上天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希望是----一万年。”如果，如果有这个如果，机会在一切准备充分时降临，很多人决不愿意再错过。但是，排不排除一种可能，在错过的时候懊悔，在机会重新来过的时候，放弃？ 　　可能有的，一定有的。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时空上，精神上，身体上，都是如此。曾经多么懊悔过的，间隔了若干的时间，“如果·······再”只是说说而已，一个惯性的语法练习。 　　坐在木桶里的第欧根尼，坐在路边墙角打麻将的人们，晒到的太阳一样，完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