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绿桥记事

绿 桥 记 事

　　绿桥是横跨西淝河的一座很普通的桥。站在村庄西头抬眼望去，她的两边看似枯萎的柳桩，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又吐露了新芽 ，鹅黄的绒绿有点透明的感觉，与绿桥那常年被绿苔包裹的绿色形成色彩的层次，和谐而温润，不经意刺进我的眼帘，却是怎么也挥之不去的一曲田园牧歌。 　　她实在是很普通的一座小桥啊！已经没有人知道她始建于公元多少年了，连村里最年长的老人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据说她的桥头原本是有一块碑的，后来也被人无端毁了。还据说她本来不是叫着绿桥的，但由于建筑年代久远，长期无人维护和修缮，绿苔长满了她的全身，于是村里人就把她叫着绿桥了。我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从她身上走过，到对面我们的学校去。我们在这里嬉戏、游泳、捉鱼，我们童年的快乐时光和绿桥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她看着我们那一帮流着鼻涕的孩子从稚嫩的童年走成茁壮的青年，然后再目送着我们远走他乡。我们熟悉她就像她熟悉我们一样，一阵笑声，一个脚步，一行背影，绿桥与我们在岁月里互相默契着，直到有一天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忽然出现在她的桥头。 　　小女孩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来的。她被一个老女人牵着手走进我们的视野时，我们认出这个老女人就是被我叫着二婶的地主婆。我们丝毫没有经过商量就站成一排，挡住了她们的去路。见此情形，小女孩很羞涩地躲在了二婶的身后，仅露出半个脸怯怯地看着我们。这时我才注意到，她有一双很美丽的大眼睛，只是那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怎么也无法掩饰的敌意和忧伤。她的上身穿着一件红底白花的褂子，下面是一条黑色的裤子，脚上一双黑色的皮鞋。她的头发扎成了两条辫子，很美丽地垂在两边。这样的打扮在我们乡下是极为少见的，于是我们很自然的就把她和二婶的地主成分联系起来了。 　　“她叫凤，城里来的，有点怕生，以后你们就一起念书识字了呢！”二婶说。 　　没有人接她的话，我们依旧站成一排开始很敌视地打量着她们。 　　二婶就继续拉着那个叫凤的女孩的手缓缓地向我们走过来。没有人让开，二婶只好停下来。 　　“她穿得那么好看，她是小地主吗？” 　　听到这样的问话，二婶缓慢地低下了头，少顷，她侧过脸来很温柔地看着凤，轻轻抚摩着凤的好看的辫子，再也没有说话。一滴浑浊的泪珠滑过二婶已经苍老的面颊，坠落到凤的头发上。凤似乎受到了惊吓，大哭起来。 　　叮叮铛挡一阵响声传来，一辆牛车过来了，我们只好让开。二婶牵着凤的小手渐渐远去，那苍凉的背影以及凤不时回过头来那惊恐的眼神和断断续续传来的哭声，多少年以后还像锥子一样刺痛我的五脏六腑。 　　回家以后，我把今天的事情告诉了母亲，遭到母亲前所未有的一顿责骂。母亲告诉我，那个小女孩是个可怜的小女孩，她是二婶弟弟的孩子，她的爸爸被红卫兵游街批斗，在城里呆不下去了才到我们乡下来上学的。母亲最后还很严肃地对我说，不准欺负可怜的孩子！ 　　不知道是母亲的话起了作用，还是凤那双忧伤美丽的大眼睛打动了我，从此，我对凤就格外的关心起来。
　　凤被安排在我们班，班主任张老师亲自将凤带到坐位上，向全班同学介绍说： 　　“这是刘春凤同学，转学来的，希望同学们今后多帮助她。” 　　我们班共计60个学生，凤是插班生，她成了我们的第61个。她的坐位被安排在最后一排，孤伶伶的一个人占了整个一张课桌。
凤的话少得可怜，只有老师提问的时候，她才很腼腆地站起来，用一口纯正的普通话回答问题。这种只有我们在有线广播里才能听到的声音，第一次从凤的嘴里说出来时，我和我的同学们被深深地震撼了，我们用一种既有点惊讶，又有点敬佩的眼光注视着她，羡慕着她。因为我们不会说普通话，连我们的张老师给我们上课的时候，说得也是我们当地的土话。下课了，同学们照例要出去玩耍，三五成群的做着各种最原始简单的游戏。凤不出去，她会拿出一些纸来，一个人细心地折叠着什么。不一会儿，奇迹出现了，凤手里的那些纸头变成了一个个栩栩如生的轮船、风车、飞机、小鸟。凤的灵巧和聪慧把所有女生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她们围在凤的身边，惊喜地看着，虚心的请教着，那一刻，凤给我的印象宛如天上下凡的织女。 　　最初的几天，凤放学是被二婶从学校接回去的。她们走得很快，我几乎是一路小跑才在绿桥的这一头赶上她们。看见走近的我，凤的眼神里瞬间充满了敌意。我知道，它对我们那一天的敌视态度还在耿耿于怀。倒是二婶先说了话： 　　“凤是我的侄女，女孩子胆子小得很呢，你是男孩子，要多帮她呢。” 　　“没事！”我笑着回答。 　　“有人欺负她跟我言一声。” 　　“没事！” 　　“我要是没有工夫接她，你和她搭个伴。” 　　“没事！” 　　二婶就笑了，那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笑。凤也笑了，凤的笑容和她的大眼睛一样美丽。 　　“刘春凤，我想跟你学叠纸”。我壮着胆子说出了我的心里话。 　　凤没有回答我，但在她和二婶转到回家的另一条小路的时候，凤却回过头来冲我嫣然一笑。 　　我和凤慢慢成了好朋友后，二婶再也没有来接过她。我们放学经常不回家，我们坐在绿桥畔，凤很耐心地教我叠纸。我很笨拙，开始怎么叠也不像，我担心凤会责备我，可是凤总是不厌其烦的一遍又一遍地教我。而后我们就坐在绿桥头上写作业。凤的成绩很好，她的作业永远是在我的前面完成的，这个时候，凤就会一个人在那里凝望着远方出神，既像是在期盼什么，又像是在回忆一个美好的梦境。也只有这个时候，凤的眼睛里的那层忧伤才会淡化。 　　绿桥的夏天是快乐的，桥下的荷叶撑起了一把把洋伞，粉红的荷花含苞待放，像少女温柔的拳头，不知道要打在哪个多情郎的身上呢。我们把书包随手一扔，从桥头上就跳进了水里。凤就不停地惊呼：“小心呀，小心呀！我怎么办啊？” 　　“给你一朵荷花吧！”我随手摘下一朵，扔给凤。 　　凤把荷花放在鼻子上陶醉地嗅着，很开心地说：“好香！”
“再给你一只龙虾”。我把摸到的龙虾也扔给了凤。 　　那是一只雄虾，两只大夹子张牙舞爪，甚是凶猛，凤刚动了它一下，它就毫不客气地夹住了凤的衣袖，把凤吓得大声哭叫起来。我只好爬上岸给她解围，为此，凤还生了我的气，一整天没有理我。 　　这之后大约过了十几天的时间，我和凤放学正走着，张老师赶过来叫住了我们。 　　她的神色很严峻，说：“刘春凤，下午放你半天假，不要来上课了，明天再来吧。” 　　凤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很听话的点头。 　　下午上学，学校通知今天大队要在我们学校开一个大批判会，全体都要参加，不准缺席。至于批判谁，老师没有说，我们当然也不敢问。 　　批判会是在学校的操场上进行的。我们搬着板凳赶去的时候，四个被批判的人已经站在了那里。他们低头弓腰，面前挂着一块大牌子，在人民群众面前毕恭毕敬。我发现了二婶，她的牌子上写着“地富反坏右”几个字。我忽然在心里为凤感激着张老师，她是怕凤幼小的心灵经不起这样的伤害，才不让凤下午来上学的。 　　在一阵“口诛笔伐，挥戈上阵，来之能战，战之能胜，杀杀杀”的口号声中，由四人组成的红卫兵大批判队，身着绿军装，跑步走到台前，开始例数被批判人的罪行。二婶是第三个受批判的，一个女红卫兵尖利地叫道：“郭强英，你知道你的罪行吗？“ 　　二婶赶忙把头又向下低一点。 　　女红卫兵说：“你做梦都想复辟你的资本主义，告诉你，这是痴心妄想！你为了时刻不忘对无产阶级的疯狂反扑，把自己的儿子取名叫龙生，把女儿取名叫凤生，这还不够，又把自己的侄女取名叫小凤。龙生龙，凤生凤吗？你这个贼心不死的地主婆，你问问我们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群众能答应吗？” 　　“不答应，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叫万恶的地主婆低头认罪。” 　　经过组织的群众异口同声的大声呼喊。 　　为了表示认罪，二婶的头又猛然向下低去。可是啊，就在这时传来一阵揪人心肺的哭声。那哭声穿过人群，穿透开会的群众，竟直来到二婶的面前。 　　“我姑妈不是坏人，她是好人，是好人！”是凤的哭声。 　　“刘春凤，谁叫你来的，赶快回来。”张老师厉声叫道。 　　这一次，凤没有听张老师的话，她用自己稚嫩的双手，奋力举起了挂在二婶面前的大牌子。 　　“把刘春凤拉开。”张老师对着我们下了命令。 　　我第一个冲了上去，和几个同学一起，强行把凤抬出了人群。
这个意外的花絮打乱了整个会议的阵脚，，任凭组织者如何的吆喝，还没有散会，人们就纷纷散去。 　　凤第二天没有来上学。随后她一直没有来。因为要划清界限，没有人敢去看她。我的母亲也是在我极力的撺掇下才答应我晚上去二婶家的。二婶的家很冷清，昏暗的油灯下，二婶很憔悴的半靠在床头，不停地咳嗽着。凤坐在她的身边，看见我们进门，凤很无意地从床边滑下来，并没有说话。母亲也没有说话，我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直到我们离开二婶的家。 　　紧接着雨季来了，下了三天三夜也没有停歇，绿桥下水流湍急，桥孔只剩下月牙儿那么大小的空间了。有一天我们早晨上学的时候，绿桥上突然站了很多的人。 　　我听见有人在说：“怎么这么想不开，好死不如赖活啊！” 　　“咳，谁知道，受够了吧！”有人感叹。 　　我拼命挤进人群想看个究竟。一双破旧的布鞋放在桥边，桥下是浑浊的流水。 　　不一会，由远而近传来了哭声。 　　“娘啊娘，你这是为啥，为啥，怎么这么狠心丢下我们。” 　　是二婶的儿子龙生和女儿凤生向绿桥这边奔来，他们后面跟着的是凤。 　　天上下着雨，桥下流着水，凤哭泣着，她已经没有了哭声，她的弱小的身躯整个在颤栗，雨水和着泪水在她的脸上肆意地流淌。这一幕，令我和在场的许多人忘记了应有的阶级立场。整个绿桥哭声一片。哭泣的绿桥，让我在那一个雨天的早晨，体会了人生最初的伤痛和悲伤。 　　秋天再次到来的时候，村里突然来了一辆汽车，因为绿桥桥面太窄，汽车停在了绿桥的那一边。全村老少像过年一样来看汽车，在这之前，只有我们的张老师见过真正的汽车。 　　汽车是凤的爸爸开来接凤的。 　　那一天，凤换了一身很好看的新衣服，辫子也是重新梳理的，很是光亮。我们没有经过丝毫的商量又站成了一排，看着她走过我们的身旁。凤的大眼睛里已经没有了敌意，但却怎么也掩饰不住忧伤和惊恐。她的大眼睛扫过我们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我的身上。她走近我，很仔细地打量着我，我开始不自在起来。 　　“我会记住你的！”凤对我说。 　　汽车发动了，并且开始徐徐前行。突然，凤一下从驾驶楼里伸出头来，她的眼睛里满是泪水，挥动着小手，大声说：“我会记住你们的，我会想你们的！”那一刻，我们全都流泪了，我们拼命挥着双手，和凤做最后的告别。 　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而今，我们这些伙伴都已经人到中年了，凤也该是如此吧！我们的绿桥也与去年的一场大水中完全倒塌，被冲得无影无踪，可是绿桥还是在我们的心中。凤，如今你好吗？你在哪里呢？还记得我们的小河，还记得我们的绿桥和平凡的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