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乡村师范旧事之三十一三十二

　　　　假期
　　学校终于放假了。 　　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听课记录、成绩册、书面总结等等一股脑儿地交到教导处，然后，像一位解甲归田的士兵，我内心充满了轻松和愉快，充满了一种虽然短暂但却真实的解脱感。 　　好运来时，多云转晴，是想挡也挡不住的。放假没几天，妻子又携小女去了娘家。现在，一个既不是教师、又不是丈夫，既不是父亲又不是儿子的男人出现了世上——我再也不需扮演任何一个社会角色了，我得意万分地环视着我的家，像一位流亡多年的国王，环视着他失而复得的江山，一个声音在我心灵的隔壁说：现在，你可以做一回自己了！ 　　我旋风般地以自己的意愿修改了我的生活空间。我收拾了家里的那张双人床，只留下一个枕头，一床被子。然后我抱来了一大堆的书籍，哗啦一声摊在床上。它们是我一直想看但一直没有时间看的一些“闲书”，他们也像我一直想约会却一直没有机会见面的“情人”，天赐良机，现在我们终于可以悠然谋面并快乐地“同居”于一床了。我看着我的那些书，我看见它们一个个光彩满面，如同占据了凤巢的鸠鸟，它们终于可以在我的身旁枕畔陪伴我深夜的梦想与冥思了！ 　　然后我走近我的书桌。在我根深蒂固的小农意识里，它是我的赖以为生的三亩薄田。以前，我身在外方为他人征战，无暇耕之耘之，抚之摸之，现在我回来了，一名征战已久的壮丁回到了他的三亩薄田。我激动难言，我将书桌擦了又擦。将台灯擦了又擦。将墨水瓶擦了又擦，最后我拉开抽屉，找出一大堆的笔来一支一支地试写，像一位久不务农的农夫，把试着他的一大堆农具。我知道我即将迎来生命中的一次盛典了！ 　　然后我闭门不出，开始了默默的独居。 　　我想什么时候起床，什么时候就是我的早操。我比平时更加认真地刷牙洗脸梳头吃饭。尽管整整一天我将什么人也不见地独居，但是我想：刷牙洗脸梳头吃饭是为了让别人看的么？平时，你固然可以不修边幅，衣饰任意，因为那不过是让别人看的，而我为什么要让他们的眼睛舒服呢？现在，一切都是为你自己的了，所以，你不能不认真一点！尤其是吃饭，自己不照顾自己，谁照顾自己？生命诚可贵啊！只有吃到肚子里的，才真正是自己的！ 　　收拾了小饭桌上的油盐酱醋，我摆出了一幅围棋；在大圆桌上，我摆出了笔墨纸砚；在那台借来的旧风琴旁，我放了一把椅子。读书累了，我即去围棋旁复古人的盘，揣度古人的手法与棋道；复盘累了，我即去临帖，临颜真卿，学他的样子走笔纸上，学他的姿态面对人世；临帖累了，再去弹琴：1234567，哆来咪发嗦啦唏……坦诚地讲，无论是面对琴棋，还是面对书画，我都是一个外行，都显得笨嘴拙舌、不入法度、缺乏筹谋，但我却坚信：一个决心要认真地活下去的人，尤其是一个要身心两健地生活下去的人，他应该向往高雅、心仪琴书，应当于有所作为的同时，有所不为，应当由于决不为彼，而坚于为此！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伏案写作，一手持笔另一手或夹香烟或握茶杯。茶水是燃油，烟头是点火机，座右铭是我努力的方向。我就这样让生命像一辆车，在不断的点火不断的加油中疾然前行，我就这样驾驶着自己，每天在自己的独自的命定行程上奔驰、前进。
像一头孤狼，我出没在人迹罕至的荒原。 　　然而，我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充实的独居。因为我知道同时我也喜欢的是，在我生命的这张纸上，至少有一部分（哪怕是极少的一部分），应当由我自己来填写，来涂抹，来勾画！ 　　享受孤独，其实是享受自己。
　　　　　　　　　　　　家属院210号
　　自从我极偶然地住进家属院210号以后，每遇到一个熟人，我少不了要进行如下一番语言的小动作。 　　我会先想办法把谈话引向住房，然后尽量平静地把我的住房情况简介如下：三室一厅；平房；水电暖齐全；还有一个大院子；有厨房，并且是两间厨房！ 　　开始做这样的事，还有些不好意思，但是后来就好意思了。那些开始当科长的人，那些开始泡情妇的人，那些开始享受美好的生活的人，他们刚开始的时候，大约都是如此不好意思的。但是他们很快地就都好意思了。都什么时候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了。 　　何况我所做的不过是小小的炫耀而已，我的罪恶目的，也无非是想让人羡慕一下自己而已。你想，像我这样一个三十岁还不到的人，对党的教育事业屁大的贡献也没有做出，居然被组织上分以如此“阔”的住宅，这怎么能不让人激动呢？大约来过我家的人回去以后，一定要如此地感慨：他妈的这些教师的待遇，现在真的是提高了！ 　　那口气，和埋怨火车票又涨价了的口气几乎一模一样。 　　我面对过的俊男靓女多矣，但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的丑陋；我面对过的伟人高士如县长科长副科长之流亦多矣，但我从来没有感到过自己的庸浅；而当我面对着这宽绰的王宫般的三室一厅时，我是真的感到了自己的贫穷：我所有的家当，摆放在这儿之后，竟像是泥牛入海，杳无身影。 　　但住到了大房子里，好处还是不少的。 　　以前住的房子，见不到阳光，能见到阳光的地方，又都是公共场所，所以，在公共场所拿一本书出来坐在外面的阳光下看一会儿，得像做贼一样躲躲闪闪脸红眉低，现在，自己有院子了，我可以坐在自家的阳光下无所顾忌地读书了。阳光下读书，阳光一直照到书的字里行间，每一个在阳光下读过书的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一种什么样的享受。 　　同时，我给自己搜罗了一些既不名贵也不娇气的花花草草，晨昏诵读之余，就提一小凳面花而坐，一会儿浇灌一会儿松土一会儿又拨弄。我知道这样的附庸风雅，是要被人不齿的，所以就先拟好一句诗来自嘲，句云： 　　　　草民焉不种草花？ 　　高人雅士果然来了，我的一位腾达了的大学同学来此出差，顺便来看望我这个草民。他是满怀着悲天悯人的菩萨心肠来救苦救难的，当他一脚踏进我的二一O号时，他马上就觉得情况有些不大对劲。他惊讶地（也不无嫉妒地，甚至几乎是恶恨恨地）说：“可惜你这房子搬不到城里！” 　　他的意思是说：虽然我的房子小，可是我们毕竟生活在城里。 　　高人走了以后，我独自在我的二一O号转了一圈又一圈，我说：“真要感谢你啊，我的家属院二一O号，如果不是你，今天，在那个城里来的高人面前，不知我还会如何地不名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