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贴·献平]附 近(三章)
2021-12-23叙事散文阿贝尔
在冰上我焦躁,不明所以,来回行走,抽烟,低头,在风中把自己丢失。冬天的戈壁是冷的,衣饰如铁,在南边的人工湖上,坚硬的冰深入到了鱼们的身体,北风在高处盘旋,在地下掠起灰尘。对面的宾馆白得耀眼,车辆穿过枯了的柳树,玻璃在冰面划过,像是一把明亮刀……
在冰上
我焦躁,不明所以,来回行走,抽烟,低头,在风中把自己丢失。冬天的戈壁是冷的,衣饰如铁,在南边的人工湖上,坚硬的冰深入到了鱼们的身体,北风在高处盘旋,在地下掠起灰尘。对面的宾馆白得耀眼,车辆穿过枯了的柳树,玻璃在冰面划过,像是一把明亮刀刃的反光。假山后面的沙枣树模样沮丧,背后的戈壁,戈壁之后的村庄,青色的烟岚背后是灰白色的杨树树梢和湛蓝的天空。
太阳是唯一的。我想到了这个美好的词汇。在冬天,它沉默,清淡的光亮浮在虚空之中,我看到的云彩丝巾一样,白蓝相间,我想摘下,系在自己最爱的女人脖颈上。冰面上好多大人和孩子,他们在拉和推,在笑声中打落四周的寂静,我看到偶尔走过的人,胯下的自行车树叶一样飘,还有人的脚步声,对着手机话筒说话的声音,微弱、模糊、不可倾听。
我在冰上,不知什么时候结成的冰,厚厚的冰,向下深入,也向上鼓起,光洁的表面上还有一些碎了雪粒——我在上面,敲着坚硬,水的坚硬。我拨开一片,看见冻僵在冰层当中的大小不一的鱼们,死了的鱼们,还像活着时候一样。它们的鳞片明亮,身体还呈跳跃的姿势。我想,在湖水结冰时,突如其来的坚硬,犹如钢爪一样的覆盖和倾轧,习惯软水的鱼们肯定意想不到,突如其来灾难——试图的逃跑,空中的静止,没有挣扎。
冰面上光亮刺眼,我感到疼痛。突起的四周似乎传来咯咯的响声——冰在下沉,它叫喊的声音是个惊醒。在冬天,在一个人的耳膜当中,似乎春天的雷声。我恐惧,想到了突然断裂的冰面,一个人的身体,连同他的灵魂,都将迅速下陷。我看到,湖边寥寥的人各有各的方向,他们无动于衷,持续、缓慢地走近走远。
我突然想:我在这里,但将不再回来——这真像一句箴言。一个人在死水的硬痂上,本质上的漂浮,水中的生命,一时的站立毕竟短暂。我小心翼翼,我是一个怕死的人,还没有活够,尘世多么光亮呀,那么多的物质、风景和随遇的苦难和快乐——我知道自己是一个热爱身外之物的人。在冰上,身处的洁净并不能去除内心的贪恋。
直到傍晚,我才发现,死水的湖,结冰的水,与岸边的假山、礼花灯、车辆和建筑是有区别的,还有车辆、树木和人。颜色仅仅是个外表,类似石头上面的苔藓。本质的区别在于,板结或者松动的泥土是无论何时都是坚实的,包容的石头增加了他们的硬度。树木、建筑和人是相同的,都有一个安稳的站立之处,再多的行走和摇动,再远的行走也都还是原地不动。
他们在大地上,在水畔,在冰之外,自然而快乐地行走,而我呢,在光滑的冰上,我只能轻手轻脚——如履薄冰,这么准确的成语,从踏入冰面的那一时刻,在心里,它就一次又一次次地跳出来,像是夏天时候看到的这湖水里面的鱼,灵活的身体,还有漂亮的气泡——在冰上,我不知道自己的心情,有一些灰尘,从彼岸到此岸,有一些风和灰尘,在我的身体和骨头当中穿行。
戈壁
最好的地方是不是最荒凉的地方呢?想要做个好人,就在这里活着。荒凉另一个本质是苍凉——苍凉,远古的意象,深入骨髓和灵魂的品质,我时常觉得它的美。在戈壁,我去的最多的地方是戈壁,以及不远的沙漠。戈壁是个展开和合拢,是个放逐和拯救。很早时候我就想:有一天,我从这里出发,还将在这里消失。谁也不会知道我的具体方向,我的脚迹很快在风中埋葬,我的身体在灰尘当中逐渐改变模样。绿意短暂的骆驼草身材清脆,摇摇晃晃,不断折断,又不断再生。我看到的沙丘是世上最大最美的乳房,美好的沙子们在夜晚和清晨安静中沙沙作响。
我时常在戈壁上来回走动,脚步更迭,我不敢走得太远,巨大的戈壁,我像沙子一样。我怕自己与它们混淆,被看不见的生命掠劲它们黄沙的营帐——哪里有什么呢?我贪图的东西是不是在里面珍藏,我爱的那个人是不是有朝一日突然出现在我的身边?傍晚的黑鹰在空中飞翔,如血的落日,戈壁一片血色汪洋。我听到一些人从此失踪的故事,也在某些时候,看到不会腐烂的羔羊尸体和依旧坚硬的白骨。
这些也是最好的,湿润对灵魂是个伤害,对肉体是个亵渎。我不愿意看到消失,我宁愿天下寻求永恒的人们都到沙漠来——我知道他们比我更为贪恋。他们再远处,即使打制一架云梯,竖起来,站在沙漠戈壁与天堂连接起来的地方,我也看不到他们活着的具体模样——人心的远是这世上最远的远,我感觉沮丧,在戈壁之中,我想到远处的你们,那么多我的同类,我们为什么距离那么遥远。
春天和秋天,大风连绵,沙尘在风中聚集,在空中猛兽一样飞行。我站在戈壁边缘,大风洗涤,尘土灌入。我想成为雕像——事实上,任何坚硬的事物在沙漠当中都是脆弱的。有一次,我一个人,在戈壁中徒步行走,朝着另一个熟悉的方向,没有人,四周的静寂是可怕的,没有声音,感觉到处是呼吸,似乎有无数窃窃私语,敌人一样紧紧包围了我。偶尔惊飞的沙鸡似乎猛然的袭击,警觉的兔子悄无声息地逃往相反的方向。夜晚的大风是个裹胁和掠夺,裸露的皮肤很快粗糙和疼痛。
很多的时间,我在戈壁,之间的房屋,绿地和道路,充其量不过是人在荒凉之中的一顶帐篷而已。在戈壁,我始终感到了漂泊,身体的游弋和灵魂的不安分,一个人的生活和更多人的集体——有一天,我蓦然发现,我和这些事物的联系说到底是物质在起作用。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我是真心热爱戈壁的,这一片地域,它是我的,我也是它的。从大孩子到大男人。再有3年,戈壁就可以和华北的那个村庄成为我生命当中均匀的两半了。我不止一次地说:等我死了,我愿意把尸体留下来,在戈壁上裸露或者沉埋。
绿洲
我总是梦见一片绿洲——有一个好看的女子,同时她也是一个忧郁的孩子,在清水和绿叶之间,在花朵和青草的旁边,等着我的到来。我看到的光线是明亮的,过分的热烈让心爱的女子脸颊绯红,黑色的头发上渗出一层薄薄的油脂——我快步走近,不欢呼,只是把她轻轻抱起,像掬一捧清水那样小心奕奕。
事实上,身边就有一处绿洲,具体的绿洲,与梦想的绿洲截然不同。向南20公里处——鼎新绿洲,久远的村落和城镇,大批的移民(我怀疑他们是戎边先民的后代)在杨树掩映的田地劳作,随意的马匹和驴子在附近的草甸子上散漫吃草,村落和村落之间横亘着不大的戈壁,一片一片的海子周围泛着厚厚的白色的碱。不大的羊群游过来,快速的嘴巴斩草,露出黄色的牙齿。夏天的燕子低低地飞,口中的淤泥掉落下来,打在黄土的路面或者干枯的草垛上。
这一片绿洲,旁边的河流(著名的弱水河)是个运载,是个养育,所有的水都从那里蔓延过来——来自祁连的水,浑浊的水,我怎么也想不到,进入泥土之后,会变的清澈无比,即使阳光如炉的夏天,水也是清凉的。很多的鸟雀在空中飞行,它们的叫声单纯而又特别,每一个声音都不雷同。有一些黑色的或者白色的天鹅,不知道从哪里来到,在附近的几个水库,游弋和飞行。有一年,我老去附近的水库去玩,看到阔大水面中央游动的野鸭,水中的大鱼和水中倒映的秦汉烽火台。
它是绿色的,绿洲,水滋养和旺盛的,包括人和牲畜。夏天,我喜欢在其中穿梭,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或者徒步。我不喜欢走柏油的马路,专走田地之间的路径,两边的棉花、小麦和长不大的高梁叶子似乎万千手掌,一只一只接二连三地伸出来,像孩子,更像没有心计的女孩子。不大的树林,沙枣树、杨树和红柳灌木混杂在一起,一些飞鸟的巢穴在其中隐藏,一些野兔和野鸡冷不丁地奔跑和飞起——最美的事物是安静的,或者长期处在安静的氛围当中。我总是觉得:美是安静的,专注的,安静是它们品质构成的必要因素。
秋天,胡杨树叶子斑斓,颜色变换,最终为黄,在远处的河岸上,集体的黄金,再黑暗的夜也颜色灿烂。很多时候,我走过去,路过渗水的草滩、干燥的白土和几道浅浅的沟壑,走过去。在树下,到处都是凉的,头顶的叶子簌簌而落,更多的叶子在树枝上,在风中相互拥抱,乍合而开,反复不止。叶子落在头顶上,有的沿着鼻尖下落。这时候,就可以清晰嗅到新鲜的霉烂气息。
而处在戈壁之间,绿洲总是单薄的。我曾几次在空中看到:小小的鼎新绿洲,落在黄沙和戈壁里面,像是一个小孩新手涂抹的图画,小,轻巧,盎然的绿意当中包含了沮丧和无奈,安静的自我审视之中透着莫名的悲哀和可怜。应当是2004年春天,在刚刚升空的飞机上。我又一次发现,并且确认,这个绿洲显然不是我梦中的——在这个绿洲之间,梦想另一个绿洲,叫我没法不时常隐隐作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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