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城市在一场大雪中做梦
2021-12-23抒情散文江湖一刀
那雪来得实在小心翼翼。既无征兆,又无声息,便不知从何处飘来,也不知自何时落起。只是到天明醒来,恍惚中,就觉得窗外明亮异常;悬揣着是或者不是地开门一望:呀,果真是天地苍茫,唯一片洁白!而天空中,竟然还有漫不经意地飘摇着落下的缕缕雪片。精神就为……
那雪来得实在小心翼翼。既无征兆,又无声息,便不知从何处飘来,也不知自何时落起。只是到天明醒来,恍惚中,就觉得窗外明亮异常;悬揣着是或者不是地开门一望:呀,果真是天地苍茫,唯一片洁白!
而天空中,竟然还有漫不经意地飘摇着落下的缕缕雪片。
精神就为之一爽,一振。虽已不是第一次晤见雪,却仍有满怀欣喜在心中涌漾翻腾。便匆匆洗漱完毕,穿戴齐整,兴冲冲出门,将一行急切切的脚印,踏写在洁白的雪地上;过街、穿巷,在那钢筋水泥组成的灰色峡谷里,寻觅着某种自己也弄不明白、清晰的翩然意绪。
雾露虹霓,雨雪风霜,本不过自然之变幻。但受施于人,又总不免要沾上各自的情感色彩。论理,喜怒爱憎诸种情感,原也该古今无异的;但古人也许更少种种外界物欲的拘囿和诱惑,较今人就更多了闲暇和恬静的心境,因而更能“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即便于我们惯见不惊、熟视无睹的种种物事,感受也能格外锐敏独特。苏轼喜雨,怀素爱云,李白好月,林逋嗜梅,宋玉更以为风分雌雄。而对雪这种纯洁的精灵,更是宠爱迭加,多有咏赞。像杜小山的《寒夜》,卢梅坡的《雪梅》,柳宗元的《江雪》,俱是千古传唱,久诵不衰的名篇佳构。
在我看来,古人之爱雪,大抵缘自雪所带来的优雅意境,和怡然情怀。“绿蚁新焙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香山居士这首极富情趣的小诗,道出了古人对雪的向往和陶醉:在浓云和朔风围困的时节,阴晦的黄昏,雪花在飞,寒风在刮;三五好友聚于小屋,拥一怀温暖炉火,把一盏新酿米酒;几巡几味后,或分韵吟诗,或击节和歌,或促膝叙旧,或楸枰奕对;斯时,万籁俱寂,唯剩风声雪声,呼呼簌簌抚拍纸窗;寒流在野,暖意盈屋,处冰雪覆罩之中而觉乐陶乐融──遥遥想来,此情此景,真人间难得的赏心乐事也。难怪金圣叹要将“冬夜饮酒,转复寒甚,推窗试看,雪大如手,已积三四寸矣”列入其著名的“三十三不亦快哉”中。
只是余生也晚,与古人相对把盏,笑傲狂歌的雪天,我是永远也赶不上了。而记忆中,能使这座现实主义韵味浓郁的城市,萌蘖出一丝浪漫主义色彩的,也似乎只有雨和雪了。暮春或早秋,不太冷冽时,细雨淅沥而下,便会溅出满街五颜六色的雨伞雨披,彩蝶一般,将隐隐绰绰的人脸,缀饰得异常朦胧美丽。街小,雨伞雨披又多,再张扬开来,人与人之间,便挨挤得格外紧凑,也格外亲密融洽。而平平常常的街衢市井,也就无端地显现出感人的祥和来。
落雪的情形也大抵一致。路上的行人依旧熙攘来去,或为名,或为利,却一律披了满身干净的雪花,宛若童话中人物,纯净、柔和。积雪其实并不厚,先落的也早已悄然融化。街巷道路便湿且滑。来往的人,或步行,或骑车,也都一律小心翼翼,如那雪花一般。虽如此,仍不免有人仰车翻者,作出夸张的亲近大地状,引逗出满街欢快、友善的笑声。这时就会感到下雪真好;便是原本陌生的面孔,也因这雪而熟悉了,亲切了,仿佛彼此都是走门串户的亲戚。
应该说,是纷扬的雪,带给了这城市闲适、从容的美好气氛。
这就不免要让我且停且走,且浮想联翩:这场雪,和落在柳宗元或白居易诗中的那场,是否一致?和落在杜小山或金圣叹窗外的,又是否一致?在这座繁盛庞大的城市里,是否还有另外的某个人,也如我一样,正为这场雪而振奋,而感动,而踏雪前行,寻觅某种自己也不清爽的非物质的翩然意绪?
走过保险公司,走过涪源市场,走过这城市最繁华热闹的东风路口,走过这城市悠久历史象征的报恩古寺,我一直都在这样胡思乱想着;如那雪一般,茫无边际也漫无目的。只是,最终我只能不无悲哀地发现:这雪带给人们的,除了短暂的讶异和片刻的清寒之外,实在别无更多的东西;也没有人和我一样,对这场光临本城的大雪,心存欣悦和感念。
虽然我其实知道,这毕竟已不是抒情和怀旧的时代。谁也没有理由和能力,强迫或劝勉那些孜孜于利润和钞票的市民,在雨季读一页雨果,在雪天念半句雪莱,抑或像林妹妹那样,挂两行雅致的泪水,吟几声“踏雪行”。在今天,那些远离了大自然的气息和韵味,拒绝了人类文化的引导和提升的人,肯定会比一个戴着深度近视眼镜,成天皱着眉头作哲人沉思状的文弱书生,活得更营养,更滋润,更幸福也更潇洒。但我仍然要坚持遐想:如果偌大的一座城市,竟然没有一个人,会因落雪而砰然心动,而感叹连连,而回想起一些纯美或伤怀的往事碎片,而顶多只说一句“哦,下雪了”,甚或只望住满天雪花、臆想那是片片银帛该有多好;那么,我将不无痛苦地怀疑:这座城市,是否已经麻木、冷漠得不可救药了!
当然,我也不可能一直在这雪地里“撒野”一般闲逛。我也得回来,回到办公桌前,干自己并非完全情愿干的事情,以谋求生计,养家糊口。但幸好还有孩子们踏雪嬉戏的歌声和喧闹,破窗而来,安慰关怀这场孤独的雪,和这座没有诗意只有物价的城市。幸好还有那么些单纯而稚善的心灵,能对这场意料之中或意料之外的大雪,心存欣喜和感激。也幸好,我还能端坐在这明窗净几的办公室里,忙中偷闲地望着窗外,继续浮想联翩;而窗外,便是那被大雪覆盖了的茫茫旷野,白皑皑的,亮晃晃的,眩目刺眼,也刺醒我日益倦怠的神经。
这时候,另一办公室老江喊我电话。原来是这城市另一端的朋友李打来的。他是位天生的诗人,敏感而极端,且忧郁悯怀。但他却不得不在县府机关里,从事着与诗歌关系不大的县志撰写工作,成天与“故纸堆”和“老黄历”打交道。不过,这丝毫没能妨碍我们的灵犀相通和精神交往,也丝毫没能影响他在这场大雪中,给我打来邀请电话。
在现代通讯设施的那一端,他用了最古典的诗句问我:“寒夜客来酒当茶,问君能饮一杯无?”我望着(我相信他也一定正像我一样望着)窗外满天飞舞的雪花,毫不犹豫地说当然,“不为别的,只为这场雪,也‘须当会饮三百杯’。”
而现在,当我踏了积雪和寒意,从他那儿归来,在灯下伏案写着这些文字时,我的心情,已是一片纯然的澄澈和明净。我知道,至少在我心中,这场雪已不再孤单;而它,也必能永作我忠实的伴侣,使我易于干燥的心灵,永远得到清凉和滋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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