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回乡记

　　不知为什么，我脚一踩到故乡的泥土，心就发慌。
　　　　　　
　　实话实说，我不是那种喜欢思恋故乡的人，我对故乡没有多少感情，一年四季很难得回一次老家，尽管我的故乡山美水美天美。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对故乡这样。我想，也许这一切都是因为父亲。我不爱父亲，也就不爱故乡。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父亲就是故乡。我对故乡的印象不是竹林掩映、石墙交错的村庄，不是开满七里香的山坡，也不是稻花飘香、蛙声一片的夏夜；我对故乡的印象只有青杠林里的乱葬坟，后山要倒不倒的石桅杆，以及父亲黑脸上毒蛇一样的青筋。
　　　　　　
　　到家的时候，父母正在吃夜饭。幺爸和幺妈也在。幺爸是专门过河来给父亲扯金钱草的。
　　　　　　
　　父亲的精神状态不错，说话做事跟从前一样，只是人消瘦了许多，眼珠有些黄。
　　　　　　
　　问及父亲的病，父亲立即起身从箱子里找出他在县医院打B超的单子给我看。单子上的确说的是胆结石，已经有0.5厘米那么大，在肝脏上的胆支管里。问他吃药的情况，他说他吃了一个多月的药好了，没病了，只是时不时眼睛还有点黄。我问眼睛黄是啥原因，医生是咋说的。他说他查了血的，有点甲肝，还在吃药，管几天再去查一次血，看好没好。我说我带他到市上好好检查一下。他说没啥检查头，B超都打了，就一颗儿石头，明明白白的，大不了就是还有点甲肝，再吃几副药就好了。我想也是这样，便没再说。
　　　　　　
　　整个晚上，我都围着灶头跟父母在说话。我的初衷是跟他们交流，沟通。结果失得其反。我又跟父亲吵起来了，为了以前那些我们永远也扯不清的问题，为了那些谁都不愿让步的问题。
　　　　　　
　　父亲是固执，我是认真。
　　　　　　
　　说着说着，父亲就骂起大哥二哥来，骂他们忤逆不肖，骂他们忘恩负义。我想，要是我不在他肯定也要骂我。他说有一次大哥在街上碰到他，大起个屁眼儿不喊他，他喊了几声他都装着没听到。大哥参军回来就被招成了乡干部，如今在县城当官。他又说有一回大哥回来看他，买了六块钱的果木子，而且包包掏烂了都没给他发一杆烟。他还说有一次托二哥进城回来时割两斤肉，结果他割回的肉比唐曾肉还贵。他说，你看你看，这就是在养儿子？想喝瓢冷水都得自己下床去舀，更莫说吃到他一颗水果糖了，都只想到剥你老太爷老太婆的皮，哪有想给你付出的？
　　　　　　
　　这就是我的父亲。
　　　　　　
　　想到自己打老远回来也没给父母买啥值钱的东西，心里不禁害怕起来。
　　　　　　
　　我说，老汉儿，你说到哪儿去了？你的三个儿子并不像你说的那样孬，他们还是长的有心，你害病了他们还是要管。
　　　　　　
　　我从不叫父亲爸。
　　　　　　
　　父亲说，他们要管？除非一口气不来。我说，老汉儿，连自己儿女都不相信，我就不知道你相信啥了。他说，我相信啥子？我就相信票子！
　　　　　　
　　我说，老汉儿，我们从小可都接受的是你的教育，如今父子关系落到这步田地，你也该检查检查自己，至少说明你一贯引以自豪的教育是失败的。老实说，你们对子女的爱从来都是有所保留的，带有生意场上的回报意味，尤其是你当老汉儿的，从来没在子女面前承认过自己有啥不对不妥，从来都只是认为是子女不对不孝。你十几年前就在我面前说过，你们老了靠不住我们，也不想靠我们，并有意从感情和生活上与子女划清界限。你还常常对外头的人讲，你靠不住你的儿子些，你有的是钱，到时候睡到床上爬不起来了你会请旁三外人伺候。
　　　　　　
　　父亲说，莫说了，我晓得你们窜通一气不想让我活。
　　　　
　　我说，老汉儿，我完全可以说些你爱听的话，但那不是真心话，我既然回来了，和你坐在一起了，我只是想和你摆一摆，彼此沟通一下。
　　　　　　
　　他说，照你这么说，我这个当老汉儿的就莫得一点对的地方？几十年来，对你们就莫得一点贡献？
　　　　　　
　　我说，老汉儿，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说，你不是这个意思是啥子意思？好了好了，我们不说了，你读的书多、见的世面多，你全对，我这个当老汉儿的全错，错登底了！
　　　　　　
　　说话间，他额上颈上的毒蛇又冒了出来，比以往更黑更凸出，只是没有往日红润与活跃，像是死在了他的肌肤里。
　　　　　　
　　父亲强烈地表露出对我的失望。这是父亲第二次对我如此失望。第一次是在15年前，我没有听他的话打鬼随鬼转，没有入党，没有出卖灵魂几个三下当上校长、局长、县长。绝望之余，他又说起了那些让人心惊肉跳的话。他说，你们三弟兄我是一个都靠不到了，但我不怕，我还有两三万块钱，你们不管，我不信拿起钱还找不到人管，钱花完了，我不会问你们要一分，我知道该咋个办。说到这儿，他把头转向我妈说，李模英，我也不得用你一分钱，你我的钱都是各存各的。到时候没钱了，我自然晓得咋个办。我翻了年就把枋子做起，就把碑榜子买好，把字斩好，找几个人把坟也挖好，还要用瓷砖固好，等到哪一天不行了，我自己钻进去就是了，我不想给哪个添麻烦，我也不准哪个给我戴孝。
　　　　　　
　　我简直觉得父亲是在讲述一个传说。但就是这个传说让母亲流泪了，让我也喉头哽咽。
　　　　　　
　　父亲如此拒人千里之外，如此绝情，我是无法接受的，无论是感情上还是观点上。但我却能理解，甚至是深深的，包括心理变态。坦白地说，他是个弃儿，是他父母的弃儿，是社会和时代的弃儿，也是自己儿女的弃儿。他三岁丧父，13岁就孢给了李家。而所谓李家，也不过是我外婆和我母亲两个孤儿寡母。他不曾得到过他父母的爱 。他本姓王，是土司的后裔，追根揭底，应该是扬州进士王行俭的后代。我读过一些书，我能对他做些心理分析。严格地说，他像我们一样是个受害者。他的受害来自他的时代他的和家庭，而我们的受害则来自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不觉悟。虽然这是一种像土司官职一样可以承袭的受害，但我却不希望我们的后人再得到它，哪怕从某种角度说是一笔财富。
　　　　　　
　　我本来计划在老家呆一个礼拜的，结果只呆了三天。故乡的确没啥留恋头，包括我变态的父亲。母亲和父亲不一样，他是我唯一挂牵的。我一个人沿着儿时走过的路走了一遍，在儿时躺过的地方躺了一遍。时过境迁，感觉淡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