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傅山

　　傅山（1607-1684年），又名真山，字青主，又字石道人、朱衣道人，是太原市北郊区人，著有《霜红龛集》。崇祯九年，这个人在北京城的街道上疾走，他二十九岁的面庞溢满悲愤。他的身后，跟随着一百余名书生。 　　他早于康有为老先生，发起了这场类于公车上书的运动。他向朝廷呈上一百零三位山西学子签名的诉状，为被奸人诬陷逮捕、押往京师的山西提学袁继咸鸣冤。学子们很快就需要避开行人，因东厂和锦衣卫已接到请求捉拿他们的报告。他们在京师刻印了名为《辩诬公揭》的揭帖，四处张贴，他们向御史孙贤拦马诉冤，在早朝途中包围官轿请愿。 　　这一场运动历时半年多，我们不去述说这期间的艰难，不去表述傅山他们在京城的流离；袁继咸的冤情终于得以昭雪，官职恢复；诬陷者被流放边疆，诬陷者的后台、把持朝政八年之久的宰相被罢黜归家。 　　这是傅山以一个鸣不平者的姿态首次为世人瞩目，多年以后，袁继咸为李自成起义军劫持到北京。阴萌死志的袁继咸在料理后事的悲凉情怀中，眼前不断浮现当年他在囚车的栅栏缝隙间看到的那人、那个表情沉着坚毅的年轻人。他写信请傅山为他收藏整理诗集，说：“山西学人惟你知我颇深，我盖棺之日，断不令你因有我这朋友而蒙羞。” 　　傅山接到他信时，袁继咸已慷慨赴难。这一年是1644年，傅山39岁，一个近四十岁的男人哭声中的沉痛，非此刻笔墨可以承载，他张大了嘴，没有声音发出，泪大滴大滴在信纸上溅落和晕开。那些年世事翻覆不定，而我们记下傅山所做的事。他匆匆泡制以陕西百姓名义指责农民军残暴的帖子，草就“马在门内难行走，今年又是弼马温”的谶谣隐射李自成。这些用来安定太原民心的帖子墨迹未干，李自成的大军已逼近太原城下。傅山紧急派人在太原城内广为张贴那些帖子，帖子尚未贴完太原城已被攻占，此时他正在去河北搬救兵途中，他急驰的马蹄骤然停止。他还没有来得及返回太原，李自成义军已经攻入北京，建立大顺王朝。时局瞬间变幻，又两个月后，即1644年5月，清兵攻入北京，满清摄政王多尔衮宣布定鼎北京城。 　　这是一个书生在乱世为家国天下所做的努力，他已竭尽所能。以旧时的道德衡量，他的所为已堪称楷模。时局非他所能左右，他的对手越来越强大，从所谓的乱臣贼子到异族，他将以一人之力对抗一个王朝。清朝蛮横的剃发令在袅袅秋风中推行，风吹动傅山红色的道袍，他出家，做了可以蓄发的道士，从此他将多一个名字，叫作朱衣道人。在绝望与期望交织的煎熬中，他甚至在梦想从死亡中得到解脱。他的朋友白孕彩悄悄收养了一个明王朝后裔，但那孩子一天一天傻呆下去；他众多的师友亲人在时间的推移中内心消黯下去，接受清王朝的官职。他从愤恨到无力谴责他们。这个执拗的人，他的痛苦如此强大，他的热爱如此强大，他拼尽力量挽回，当无能为力时，他拒绝、蔑视新来临的一切事物。明王朝灭亡十年以后，这个人仍在努力，他与受南明桂王政权派遣长年活动于北方的宋谦联络频繁，而宋谦在发动反清起义前夕被捕供出傅山，这个身披红色道袍的男人被投入太原府监狱，同时入狱的还有他的弟弟傅止和唯一的儿子傅眉。 　　太原降清的明代官员解救了他；那些人也许曾被傅山恶言詈骂，他们也是内心一直在煎熬、在不安的一群人，其中包括曾任米脂知县、挖过李自成祖坟的太原知府边大绶。这些人在多次审讯时一致有意袒护傅山，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法司合议做出了宋谦“挟仇诬扳”的结论，傅山在入狱一年之后得以免罪释归。 　　这个人还要忍受更为强烈的内心冲突，对他来说也许，那是无法避开、一生无法回想的耻辱。1678年，清朝康熙皇帝开设“博学鸿词科”，要下级官员推荐博学之士，他亲自主考录用。被钦点的傅山被强行抬进京城，他拒绝应试，却仍被康熙破例免考，授予“中书舍人”。受命后应该到午门叩头谢恩，他拒绝前往，仍被强行抬去。他一见午门就想起前朝泪流满面。他僵硬着身体望向康熙，在一旁的宰相冯溥只得强按他下跪，他跌倒在地上不再起来。面见康熙，对这个人可以算作致命一击，不亚于一次又一次的死亡经历。他回到太原家中枯槁而坐时，前来祝贺的官员士绅，无一不从他沮丧的脸上，望见他颓然的内心。至此，无以排遣的悲哀淹没了这个人。 　　我们还要说一说这个人的情感，说到他内心那些隐秘的疼痛。傅山幼年时父亲故去，一个无忧无虑、正处在痴迷于游戏年龄的小男孩就此黯然下去，偶尔他看他的小朋友喊自己的父亲，他的嘴唇翕动，但爹爹一词，从此永不能从他嘴中叫出。他二十七岁时，妻子张静君遗下五岁的儿子傅眉死去，她的眼睛合上，仍然青春的面容纸一般透明，傅山在一生中会不断地想到这一幕，这是爱妻最后留在他心中的形象。从此他一生未再娶妻，多少年后，他为五十九仍然无子的挚友顾炎武诊脉、认为他仍有希望生子，使顾炎武在静乐买得一妾，而傅山本人却是孑然一身。 　　五十余岁时，傅山深爱的母亲以及弟弟傅止相继去世。命运在这个人的心头再次发出沉重一击。他视同己出的侄儿傅仁不久后故去，他出外游历常由傅仁随行侍奉，而此后他喊那个名字，再无人应。傅山七十七岁时，儿子傅眉郁郁而终，这是他惟一的孩子，其精于骑射、擅使铁枪、喜好兵法、诗画俱佳。傅山与清王朝抗拒的人生立场，致使儿子短短一生，无法找寻到令生命光耀辉煌的方式。眉啊眉啊，他会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呼喊儿子的名字，眉啊眉啊，他每喊出一次，心中的揪痛就减少一点。他的老泪总是禁不住地涌出来，他花白的胡须越来越枯槁。他的老泪将越流越少，儿子逝去五个月后，这煎熬一生的老人的泪水干涸，他的眼睛永远闭上。那眼睛希望看到的亲人全在另一个世界，而他就要前往。 　　而我们还要说说这个人的博学，那博学令我们当今的人们感到羞愧。一个人怎么可以在短暂一生中，穷究并精通那么多的学问？他博览群书，除经、子、史、集外，佛经、道经也精心览读。他通晓哲学、儒学、诗词、书、画、金石、考据，与顾炎武、黄宗羲、王夫之等人被后人称为清初六大宗师，与傅山齐名的顾炎武，却将傅山列为自己的十位老师之一。傅山书法被时人尊为“清初第一写家”，画被列为逸品，晋祠的傅山纪念馆陈列有他大量的书画。他的学问一反清初一般学者以经学为中心的研究范围，独辟研究子学的途径，冲破宋明以来重理的羁绊，成为清之后研治诸子的开山鼻祖。 　　他却又并非雕虫式的老学究，在青年时期的求学生涯中曾著《性史》。我们即便在当今做这样事，也还显得有些叛经逆道。他医道高明，在内科、妇科、儿科、外科均有成就，而尤以妇科为最，著有医书《傅氏女科》、《青囊秘诀》。 　　他还是一位武术家，写过名为《傅氏拳谱》的武功秘籍，1985年此书面世——在武术挖掘整理中由蔡承烈捐献出《傅拳谱》手抄本，1988年《傅山拳法》公开出版。傅山甚至还是一位美食家，创出“头脑”，相传那是他为母亲配制的滋补食品“八珍汤”，后来他将配方交给太原南仓街的朵家经营，并为其取了“清和元”的字号，亲笔题写了牌匾。据说著名的竹叶青美酒，也系傅山亲手调制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