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橘子的故事

橘子的故事
　　我十岁以前不知道橘子到底是个什么，只在那些年长的大人们口中得知它是个能吃的东西，至于到底长得什么样，什么颜色，什么味道，大人们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第一次真正见到橘子是七十年代的一个夏天。那一天，村里突然来了一辆汽车，而且是部队的车。对于我们这个不通公路，偏僻寂静的小村庄来说，汽车的到来无疑是件大事，全村男女老少像过节一样蜂拥至汽车旁，尤其是孩子们，那种人来疯的天性在这一刻表现的淋漓尽致。车上下来三个穿着军装的人，三个人都是四只口袋，军官的模样。第一个跳下驾驶楼的人让我们的眼睛为之一亮，大家认出来他是我们村的冠进，前两年出去当兵的，没想到他这么快就是个干部了。人们开始七嘴八舌的和冠进打招呼，喊着冠进的名字，还有些比冠进辈分长的人，干脆就叫着冠进的乳名。冠进大概没有料到乡亲们会当着部队首长的面叫他的乳名，顿时羞红了脸。
　　“冠进，你行呀，都当了干部了，你娘不知道多高兴呢！”
　　很多双手伸过来要和冠进握手，面对乡亲的热情，冠进不知道如何是好，红着脸，规规矩矩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乡亲们一起鼓起掌来，冠进后面的两位首长也微笑着一起鼓掌，并且和冠进一样对着乡亲们敬了礼。老实、本分，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庄稼人也许从来没有享受过如此规格的礼遇，大家拼命的鼓掌，人群里还有人带头喊起了口号：“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
　　内里的一个首长马上跟着说：“解放军学习全国人民，向乡亲们学习、致敬！” 　　人流开始与冠进们一起涌向冠进的的家。
　　“冠进，冠进，我的儿，想死娘了呀，你可回来了！”
　　冠进的娘是个瞎子，此时正在冠进哥哥的掺扶下，一路哭着从村头的小路上蹒跚而来，后面跟着几个通风报信的孩子，我就在其中。
　　母子相见，免不了一番唏嘘感叹，就有人跟着一起流泪，感叹。冠进的家是两间破烂不堪的茅草房，阴暗潮湿，屋里除了两张用土坯砌筑的床，几乎没有家具。热情好客的乡亲们从各自的家中搬来了板凳，暖瓶，茶碗，蒲扇，还有人主动组织了一帮人去张罗饭菜，酒水。乡亲的热情深深感动了部队的首长，面对着屋里屋外，里三层外三层的众乡亲，首长们久久不愿意坐下去，他们神色凝重，目露忧伤和歉意。不一会儿，大队干部们也闻讯赶来，首长和他们一一握手，在握着书记的手时，首长意味深长地反复说着一句话：“乡亲们受苦了，受苦了，我们的拥军优属工作没做好，没做好啊！” 　　中午饭就在冠进家的门外摆的，一块被单当做太阳伞撑在桌子的上方，大队干部还有几位辈分高的老人作陪。乡亲们几乎是倾其所有，为客人们置办了一桌酒菜。酒倒上了，大队干部首先举起了杯，首长们坐在那里动也没动，他们红着眼睛在看着桌上那些丰盛的菜肴，长久不说话。书记陪着笑站起来说：“首长请，穷乡僻壤的，没有什么东西招待，慢待首长了。好在冠进在，冠进，你说句话，你是咱村里的后生，劝首长们吃饭啊！”
　　冠进刚要说话，被首长用手势制止了。首长站起来，对着书记歉意的一笑说：“我们和冠进进屋商量点事。”
　　书记微笑道：“您请，您请！”
　　过了一会，首长们从屋里走出来，不过这次脸上满是笑容。
　　首长重新回到位置上，主动端起了酒杯说：“谢谢乡亲们的深情厚谊，我们这次出来主要是采办军需，本来是不方便说的，可是现在不得不说了。我们的车子上拉了十吨橘子，和一家卷烟厂说好了，准备用这些橘子为部队换一些香烟回去。刚才我们商量了一下，打算留下一吨分给乡亲们，不成敬意，乡亲们很苦啊！”
　　书记端着酒杯的手颤抖了一下，眼圈瞬间湿润了，对着其他几个干部说：“还不站起来，要我们怎么感谢解放军啊！”说完话，脖子一仰，带头喝了酒。
　　接下来的工作就是分橘子，按照大队提供的户数，每户五斤。冠进家的门前顿时排起了领橘子的长龙。分到橘子的人还没离开就急不可耐吃了起来。现在说来这是个天大的笑话，那时的我们并不比现在公园里饲养的猴子聪明，我们竟然不知道橘子是怎样的吃法，有人将整个橘子囫囵吞枣地塞进了嘴里，又苦歪歪的表情吐了出来。部队首长没笑，冠进没笑，因为他们实在笑不出来。冠进拿起一只橘子开始给大家示范，并且告诉说，橘子皮也是个好东西，可以泡茶、泡酒、烧菜，还是一味中药。经他这样一说，橘子在乡亲们的心目中更加宝贝起来。
　　我们家也分到了橘子，母亲给我们兄弟姐妹每个人分了两只，剩下的橘子被母亲小心翼翼地用布包裹起来。贫穷有贫穷的乐趣，那几天，整个村子都沉浸在橘子清香四溢的梦境里。乡下人是淳朴的，他们从不独自占有自己认为稀罕的东西。村里走亲串友的人多了起来，母亲也是如此，她怀揣着几只橘子第一个去了我的外婆家，她要让外婆尝尝橘子的味道。母亲悄悄塞给哥哥几只橘子，她让哥哥送到我还没有过门的嫂子家里去。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几只橘子居然成全了哥哥的美满姻缘。因为我家的贫困，嫂子一家原本准备退婚的， 是橘子打消了他们退婚的念头。嫂子后来说，原因就一个，几只橘子虽然不是什么金银珠宝、山珍海味，却能看出我们这个家庭的忠厚和善良。 　　后来村里有人开始栽种橘树，树是成活了，可是结出来的不是橘子。乡下人文化少，更不懂得什么科学，他们不知道淮河以北的地方是长不出橘子的，橘子过了淮河就变成了枳，那是一种有毒的，不能食用的果子。 　　我进城以后才知道，橘子这种东西原来是大量存在的一种水果，尽管它生长在南方，可是，几乎我们北方的每个水果摊上都能看到它的踪影。我的家乡也不像以往那么封闭、落后了，偶尔在集市上也能看到橘子。可是，乡里人钱紧，如果不是走亲串友或是遇到什么节日，是很难得花钱买这些东西的。知道母亲爱吃橘子，每次我从城里回去的时候总记得买上一些。看着母亲很认真地吃着橘子的样子，我的心总会感到隐隐的疼痛，我在心里发誓，我要让母亲吃一辈子的橘子，最好的橘子，那种无籽、甜蜜的黄岩蜜橘。
每年的夏天母亲都会到我的家里过上一段时间，后来我搬了一次家，从那年开始母亲就不大来了。我问母亲原因，起初她不愿意说，被我逼得急了，母亲才告诉我，她不喜欢我搬家，她觉得原来的房子很好，比起我仍在乡下的兄弟姐妹们，不知道要好上多少倍了。母亲说，你是农家的孩子，飞得再高，走得再远，也不能忘本啊！
　　过了腊月初八正好是个周末，天气也特别的晴朗。一家人上午睡个懒觉，起床后已近中午。洗漱完毕，顿觉饥肠辘辘。儿子刚刚就叫着要去吃肯德基 ，正准备出门，母亲突然从乡下来了。风尘仆仆的母亲照例遵循着老家“走亲串友不得空手”的老规矩，哪怕是自己的儿女家也是如此。一塑料袋青枝绿叶的黄岩蜜橘摆在桌子上，还没等我问她这次进城的原因，母亲就坐下来开始剥橘子给我的儿子，她的孙子吃。可是儿子不吃，他坚持要吃肯德鸡。看着哭闹的孩子，母亲剥了一半的橘子凝固在掌心里，目光忧郁地望着她朝思暮想的孙子。
　　儿子晚上和奶奶睡在一起，妻看电视，我就在书房里用功，看书，写文章。正当我才思泉涌的时候，书房的门响了，母亲推门进来。我只得放下手里的一切，给母亲让坐，也想陪她说说话。
母亲先沉默着，只是用心看着我。我被母亲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很不自然地笑着问：“娘，您有话要说！”
　　母亲就笑了，说：“到底是娘的儿呀，就能看出我的心思。看看刚刚睡着的样子，真像你小的时候，娘这心里，不知道是什么味，刚刚比你幸福呀，连橘子都不放在眼里了。儿啊，小时候受的苦还记得吗？”
　　我用力点点头。
　　“还记得下雨、下雪的时候你哥是咋样背着你上学的吗？”
　　母亲的神色越来越凝重。
　　我仍然点头。
　　母亲忽然红了眼睛说：“你哥哥贩卖橘子亏了本，亏了两万多，他不敢来见你，他不好意思说。儿啊，你得帮他，你和他是一奶同胞，都是吃着娘的奶长大的，……”
　　我用手制止了母亲后面的话。我告诉母亲，我刚买了房，手头也紧，可是，为了大哥的橘子，我会想办法帮他的。
　　母亲就开心地笑了，笑得眼泪婆娑。然后母亲就去休息了。 　　那一夜，我却没有睡好，我的眼前总是晃动着那些可亲可爱的橘子和大哥背着我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上学的情景。 通讯：南京市雨花区板桥经济开发区热电厂安徽电建一公司
刘纪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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