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千里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0:55 编辑 <br /><br />　　走出大堂的时候，有风拂来，从饭厅里带出的暖气立时四散开，不知去向。又是一天过去了，好像忙得马不停蹄，其实没做一点事。只不过是开会，只不过是吃饭，还能有什么呢，如此日复日在生存和生活的钟摆间摇晃，好像已习惯。其实一切都可以麻木，如果我不努力把钟摆摇往生活——生而快活的那一头。
　　站在风中，准备回家。这时，我看到天空中有一钩月，细细一钩皎洁的月，还有两颗星，一颗明亮，一颗暗淡。整片天空就只有它们。我往后退了退，它们就挂在了悬铃木树枝的一侧。寒空，因有了这一轮月而如画。
　　我想起那首歌：“夜色茫茫罩四周，天边新月如钩”，于是想拿出相机，摄下它来，发与友人。但相机不在包里，我只能站在悬铃木下，独自看它们。
　　那首歌，最初是从徐小凤那里听来。在某一年中秋节目里，林忆莲和刘德华也合唱过。时隔这么些年，突然又想起它，不知是何故。还记得那个晚上，维多利亚港湾边，穿着橙色西装的刘德华一面唱一走向林忆莲，林忆莲一袭白裙，然后两人一同看向天空中的明月。当时我年轻得以为惟有爱情才这般美好。
　　许多年后，我独自一人在蒙自，踩着月色回宾馆。朋友来短信，问我在干什么。我说好亮的月光，刚去湖面看波光荡漾。朋友笑：月下散步，别有番滋味。
　　朋友，是在网上认识，许多年了。初入网络，识得一大干人，日夜不分地聚在聊室里天南海北地聊，快乐无比。聊室名为兰舟系岸，是一朋友自建，因而走进聊室的，都是相熟的人。一天，来了个不速之客，不说话，就静静地看。大家正聊得起劲，没人理会他，我看他有些尴尬，于是同他说：“进来了就是朋友，随便聊。”仅这么一句话，他就跟着我去了我和朋友们的论坛，并和我做了朋友，这许多年。
　　说是朋友，其实很难把我和他的关系划进某个范畴里。我心目中的朋友，是凡事彼此体谅，凡事彼此维护。但他对我，绝对不是这样的。有时，他像个刻薄的老师，把我挑剔得一无是处，如我对的对联，我填的词和写的散文，没有什么能入得了他的眼，就是我在论坛上回的帖子，在聊室里同人说话的态度，他都要挑出千般毛病来逐一批评，吓得我想敬而远之；有时，他又非常温和，如某篇文章非常好，我说没看过，他就花一个晚上的时间，一字不漏地打下来发给我，又让我非常感动。有时，我们一聊就是一个下午，浑不知时光飞逝；有时，又数月不联系，彼此没一点音讯。
　　记得和他认识不久，论坛里发生了一次争吵。一个人来攻击我一位朋友的文字。我知道自己身为版主，不能公开表明立场，但当发展到人身攻击的时候，我却去表明了立场，认为文学论坛可以对文字任意评价，却不可直接攻击写下这些文字的人，无论是他的性格还是其它。众人皆知被攻击之人是我的朋友，于是所有矛头便转向了我，认为我偏袒朋友。这弄得我有些啼笑皆非，只得不再出声，也劝我的朋友都不要再出声，想让这件事自然平息，就在事情快要淡下去的时候，他出现了，让我惊讶的是，他竟是来公开责问我的，说我率众围攻新手，他十分气愤地问：“这样的地方还算是论坛吗？！”当时我想，这样的人还怎么做朋友呢？我只不过说了那么一句话，建议就文章论事，删除有人身攻击的文字，怎么就算率众围攻了呢？另一方面，既然我们是朋友，认为我错了，可以在私下和我交谈，为何要在事件将要平息的时候，再去掀起波澜来呢？于是我沉默，不回应也不辩解。事后，他只同我说：“看不惯你帮朋友的样子。”我想他有些不可理喻。
　　后来，在只告诉了少数好友的情况下，我去了另一个论坛。这少数好友，并不包括他。但他不知怎么查到，跟了过来。仍然争吵，为许多事。几乎每一次，都是他拂袖而去，甚至有时候，我都不知怎么得罪了他。但不几天，又转回来。转回来了，也要吵。吵来吵去，渐渐习惯。一次，好久不见，于是在电话里邀他：“喂，无聊，来吵架。”他匆匆上网：“你喜欢吵架？”我无言。这真不知是我喜欢吵架，还是他喜欢了。
　　当然，他也不是一逮到空就吵架的人。他兴趣来了，会把关于如何写诗填词的笔记整理出来，发到我邮箱。而我往往不经意地说一句，如有没有《蝶儿蝶儿满天飞》的歌词，如知不知道某位诗人的生平等等，他会一一查好发过来。他打字很慢，除了吵架的时候手指俐落，因此写什么都是在纸上，然后发传真来给我。他的字很漂亮，我想这也是他愿意一写就几页的缘故。
　　不争吵时，他也愿意在我无聊的时候，陪我消磨时光，如我出差的途中，开会的时候。一次在外地，我独自一人住了很大的房间，窗外是森森的树木，在风声中沙沙地响。我突然就胆怯了。他陪着我，用手机短信聊天，聊到后来，都不知说什么了，他干脆把自个喜欢的歌词，一一发过来。我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入睡的，只记得，梦中，一直沙沙响个不停的树木不再鬼影幢幢，有一片明月光，洒在了树叶上，如霜华，莹白一片。
　　也还记得那一天，窗外下着哗哗的雨，我穿过长长的走廊，去开一个冗长的会。冗长，是于我的心情而言。在工作中，总会有些逼不得已的困境要面对，这个会，是针对某些事某些人而开的，纵然不愿意面对一次又一次人心的倾轧，也不得不前往。就在走廊中，收到他的短信，说下雨了，很大很大。我看看窗外挥洒不停的雨，看看好像没有尽头的长廊，突然感觉到舒心，人世间，还是有这种情意，没有利用，没有要求，甚至面都不用见，却在茫茫人海中遥遥存着一缕牵挂。好像明月的光，淡，却皎洁。
　　某一年，他刻了许多章分送给论坛里的朋友，我也收到一小箱，林林总总数十枚，有我的每一个网名，有我女儿的名字，有我呆过的论坛的名字，还有我一些文章的标题。我把它们一一列在书架上，每次去取书，都看到，高高矮矮，或胖或瘦，如一群小小的孩子。我想，当我们已年老，不再有劲头上网，也不再有兴趣发短信，又或者，在某一次说完再见后就断了音讯，数十年也不联系，那么仍然会有一天，我把那些印章一一盖在一张白纸上，独自在月光下慢慢欣赏。
　　今年冬，已好久不见的他发来消息，说病了，要去治疗。慌忙中，我拨电话过去，他在那头没事人一样，说着笑着，让我不用挂心。我说怎么能不挂心呢。放下话筒后却想，除了挂心我还能怎样？
　　他又是很长时间没有消息，这一次，我特别感觉到时间的漫长，以及地域的距离。每次把手伸向话筒，都会有些担心，担心他在那头没事人样的笑声，担心他轻描淡写地说不用挂心，并一一告诉我，没事的，身边的人得了这个病也活了多少年……
　　十多年前，我去看一位卧病在床的友人，一路遥遥，到了他的病床前，却一句话也没有，反而得他来问我过得好不好，工作顺利否。这么多年过去，我依然如此笨拙。因此我很明白，就是再拨电话去，也会喃喃不能语，反而得他想法来安慰我，宽解我。相识这么些年，原来我什么都为他做不了，哪怕一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人隔千里无音讯，欲待遥问终无凭”，不是无凭，而是无奈。
　　人生就是如此吧，我终日把时光消磨在自己也不明所以的地方，并努力地把生活理解为生而快乐地活着，却不知道要怎样去陪伴千里之外病中的朋友，虽然知道牵念会慢慢填满那一轮弯弯的月钩，却也只是安静地等，等他重新出现，告诉我，月下漫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