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民主墙·红旗路96号

民主墙 　　衙门口有一堵墙，叫公告墙，也叫招贴墙。我叫它民主墙。其实不是墙，是坡街上的一道长坎。先是石坎，后来抹了泥，再后来抹了水泥。墙是老墙，民国时候就有，顶上的青苔和野草也像是民国时候长的。
　　第一次看见那墙，墙上便没少招贴，但还能看见一点墙，一点水泥。大小字报。知识分子向县革委招待所奸商发出的炮弹。口号。语录。政府公告。讣告。法院布告。阶级斗争专栏。法院布告最抢眼。尤其是“严打”时期的布告。从上到下，一排子鲜红的X。强奸犯杀人犯居多。少年犯居多。农民犯居多。成天都有人挤着看，还有戴老光眼镜的瘦瘦的先生读出声音。后来什么时候，招贴铺天盖地了。铺天盖地的招贴，使民主墙注水一样地肥胖起来。依旧是讣告。政府公告。法院布告。但多了海报，多了五花八门的商业信息，多了冷枪暗箭。揭露某某权贵霸占良家妇女的。披露某某权威串通当地黑社会的。透露某某招标暗箱操作的。但都绝对地匿名。喊冤，在民主墙喊；骂官，在民主墙骂；逮猫（找妓女），在民主墙逮（但要等到半夜。不是在墙上的招贴里逮，而是在墙脚跟逮）；甚至要表达跟自己最心仪的人干那活的愿望，也在民主墙表达，像厕所文化那样，像阿Q对赵妈诉求的那样——“我想跟你困觉”。这些，种种民主墙所传达的，很快就成了人们茶前饭后的谈吐，家喻户晓。
　　民主墙是小城官方与民间共同的媒体。
　　出太阳的时候，阳光照在化亮纸和毛笔字上，使成堆的阅读暗淡得几乎可以忽略。下雨的时候，民主墙湿淋淋站着，所有的眼睛都远离了，孤独，岂止孤独？黑的和红的墨汁和着雨水流淌，像粉饰者的眼泪，新贴的或过期的招贴开始卷曲、脱落，像有罪的头颅。这样的时候，民主墙别说民主，就是连墙也不是了。这样的时候，民主墙倒成了一个失魂落魄的愁女或怨妇，甚至有几分被强暴的女子的惨相。雨总是伴着风。风掀开了民主墙的裙子，却揭开不了民主墙的秘密——几十年的招贴结成了被子，护卫着那些早已污染早已发霉的“民主”，而那些“民主”多半又是由传递死亡的讣告编织而成的。
　　民主墙是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一个阳光明媚的春天的早晨被推倒的。推倒民主墙的那个人姓文。他搞旧城改造。民主墙所在的位置，现在是天诚大药房、雪毛线、安踏专卖店和窈窕服饰。今天，很少还有人记得起那样一堵顶上长了野草的街墙；今天，民主墙的全部便只有我的想象与记忆了。
红旗路9６号 　　我家的表叔数得清。数一，就完了。我家的表叔住在红旗路96号。
　　红旗路，却没有一杆红旗。要看红旗，还得拐进何家巷，去中学，或者退到衙门口，去县革委。距离红旗路最近的红旗，就是中学操场上那一杆。但它差不多已经被风扯成了面条。
　　红旗路96号。九块活动板墙。一扇木门。一间九柱穿斗式木房。五个火柴盒一样的黑暗的小房间。一个天井和一棵广柑树。包括两个老人、一对夫妇、两个小孩、一个独身女人和一个简易厕所。还有寄宿的十三岁的我。
　　红旗路96号堆满蔬菜。蔬菜是从郊区表婶的娘家运来的。当初还带着我熟悉的乡村的气味，但很快便开始腐败，散发的热气熏得我课本上的单词都变了调。蚊帐上的蜘蛛也受不了那腐败气息，昏迷在了肮脏的柜子上。蔬菜过后就是卤肉。整整两年半，我都置身于卤肉的气味中。一盆盆卤肉放在灶台上，柜子上，案板上。一块块卤猪头、卤猪嘴、卤猪排、卤猪脚放在秤盘里，然后被快刀斩小，放进方便袋。在漫长的五香的诱惑里，我无论怎样食欲大增，也只有咽口水的份。不敢去动卤肉，我就动了床头立柜上瓷盆里的卤油。我把凝成块的卤油拌在从学校端回的热米饭里。卤油融化了，米饭亮晶晶的。我在黑暗的屋子里偷偷地进餐，食欲得到了空前的满足。
　　表婶在隔壁骂：“死老鼠子，又偷吃了老娘的卤油，看老娘怎么收拾你！”我并不觉得表婶是在指桑骂槐。我一如既往地偷吃卤油，并把偷吃过的痕迹弄得纷乱模糊，使它更像老鼠制造。
　　在卤油浓郁绵长的五香里，我的青春期排山倒海地来了，弄得我措手不及。在漆黑的房间里，我开始幻想比卤肉更美的事物，并在被窝里一次次表达。意想的情景像电影一样在我的脑壳里呈现。我是多么渴望那些我所有幻想到的情景都成为我身体的经历啊。在潮湿的幻想里，我弄脏了自己的身体，却没有感觉在犯罪。
　　刺激我青春期的还有午夜的叫喊。表婶的叫喊。深度的夜晚，肤浅的梦，我心仪的女生坐在几何的角落对我笑。她是一只花蜘蛛。她的笑里有最早的色情。我靠近她，却没有任何的肌肤接触，她的妩媚已经让我满足。表婶突然的叫喊撕破了几何，撕破了我心仪的女生的衣裳。我没有看见什么，我的表婶表叔的什么，我的女生的什么，我至今都没有看见。我的表叔早已退休，我的曾经叫唤不停的表婶也老态龙钟，而我的女生也早已去了美国，摇曳在我残破的那么一点记忆里。
　　叫唤过后，红旗路96号几天里都是哭泣和怒吼。这样的怒吼与哭泣可以在许多家庭找到版本。我的表叔卷起被子带着两个孩子逃跑之后，表婶喝下了老鼠药。又是深度的夜晚，又是肤浅的梦，又是我心仪的女生妩媚的笑。我的表婶叫醒了我。“给我端碗冷水，给我端碗冷水，我不想死啊！”在表婶绝望的哭喊中我摸索着到了厨房的瓦缸。叮叮当当。我碰翻了碗。我找不到拉线开关。我端着一土碗冷水摸到表婶的床边，看见表婶的嘴巴鼻孔都在流血。表婶一口气把土碗喝了个底朝天。我的青春期的身体不能自已地筛动不停。
　　离开红旗路96号后，我回去过一次——最后一个老人走的时候。我的表婶给我打发了一身衣裳。衣裳是用葬布缝的，洗过一水，便成了皱皮柑子，裤子缩水快成了窑裤。
我再也没有进过红旗路96号，就是从门前过，也只是偷偷地朝里面扫几眼。里面依旧黑黑的，像是更加阴暗和神秘。
　　现在，红旗路改成了西街，红旗路96号改成了西街96号。但红旗路96号的门面还在，房子还在，只是被旧城改造砍掉了三五米,只是已经不再属于我家的表叔了（听说我家的表叔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把它卖了）。
　　红旗路96号，现在的西街96号是一家刀削面馆，生意火暴，但我却不曾光顾过一次。我不知道房子背后的天井还在不在，天井里那棵广柑树还在不在。其实，我完全可以去光顾一回，趁机遛进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