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区小镇[原创]

　　那林区小镇在我的生命旅程中，是个意外而重要的驿站。因了爱情的缘故，经过五百里颠簸漫长的路途，第一次到达那里，是在1989年夏天。此前，只从在伐木厂工作的女友信中，听说过它的名字──王坝楚。挺令人费解的，便问何以如此古怪。回信说系藏语音译，意即“杀人场”。顿时满脑子穷山恶水的恐怖和蛮荒。 　　真去了，才知是想象作祟。非但不“穷”不“恶”，反倒一派山青水秀──山是一例的崔嵬，庞然，陡峻。虽被草木掩覆得严严实实，但直通通上去，给人的感觉，仍似要戳破苍穹。便不免多雾。早晨或黄昏，或豪雨初霁的中午，往往就有。白纱一般，缠绕在山顶，或半山坡上。而明明灭灭于烟岚中的峰峰岭岭，也更神秘缥渺。水也常年清冽，莽猛，急湍。又常被窄窄的河床挤逼，或被大块顽石阻遏，便时常气恼着，不断地发出沉沉的吼声，溅起朵朵素白的浪花。 　　小镇便落座在这山拥水簇中，浑如摇篮中的赤子，娴静，安谧。虽是镇，却又小得不能再小，只一条窄而短的街。人也少。又多是伐木厂的职工，所以彼此都极熟。也都很友好。上班是亲亲热热地你叫我喊，下班后“转路”（即散步），也是邀邀约约地你呼我唤。镇虽小，可“转”的“路”却不少。幽邃闲适的“白鹤沟”，寒凉多风的“洛同坝”，都是极好的去处。便是只到镇周围的山麓水滨，或摘野花，或戏河水，或望望蓝天白云，也照样乐趣横生。我去时正值盛夏，小镇上，却一点也不燠热窒闷，更无蚊蚋蝇虻袭扰，极宜避暑消夏。因而，那个夏天，也庶几便是我记忆中，感觉最为凉爽舒惬的了。 　　以后去得多了，就知道小镇的历史，也不过那街一般长。早几十年，这里还是密林丛莽，野狂盎然。只一条羊肠小道，系“盐贩”、“烟贩”的骡马蹄子踩踏而成。既有走私商贾，也就不免剪径盗贼。几来几去，便有了那样的血腥色彩。到五十年代，来了伐木工人安营扎寨，搭房建厂，这儿才有了歌声和笑声，才有了“叮叮当当”的伐木声和“顺山倒哟嘿佐”的“油号声”。 　　曾听女友的父亲（他是伐木厂的元勋之一）说，那日子真个是苦：“没有公路，更甭说汽车。只进山，就得走四五天呢。”又系高山林区，气候严寒，饭食条件，住宿环境，更是不堪言说。但小镇却这样诞生了。源源不断的木材，也便顺河而下，被转运到全国各地。“成渝线和宝成线，就有不少枕木是这儿的呢！”说这话时，老人家抿了口酒，神情里，满是骄傲和自豪。 　　不过，到我去时，除了楞场上的积材，和那一幢幢粗朴简陋的木屋外，小镇的“林区特色”，已不大明显。砍伐树木的林场和工段，已远到几十乃至上百里外的森林腹地，只厂部仍设镇上。 　　再以后，和女友结了婚。我虽在县城里工作，妻却仍在那儿上班。便是儿子一苇，也在那里呆到了两岁。因此，我更少不得要常去那儿。也便有了更充裕的时间闲逛，差不多熟悉了小镇周围的山山水水，和它们在四季晦明中的更迭变幻。 　　小镇的春天，是要来得迟些。也倏忽，短暂。却一样地草长莺飞，杂花生树。山外春残花尽时进去，仍能见到桃红李白各争艳的热烈情形，让你由不住想到白香山的“常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的诗句。夏日虽则多雨，却不拖沓，不缠绵，而多泼辣酣畅，淋漓尽致，只让人觉着痛快，豪爽，像山里的汉子一样。且常常是，山这边大雨如注如泻，山那边却滴雨不沾。仿佛被无形的墙堵隔了，活脱脱的“东边日出西边雨”。到金秋时节，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更有许许多多叫不出名儿的野花野果，红红黄黄地，星点于野草绿树中，妆点得四面山野沟谷，一派轰轰烈烈，蔚然壮观。 　　最堪记载的，还是小镇的冬天。虽格外寒冷、沉寂而漫长，却也别有情趣。往往，落头场雪时，树叶还未枯落凋零；铺天盖地的雪使都整个山林，在一夜之间银装素裹。望着那碎琼乱玉的景象，常常无端地，就要想起川端康成笔下的北海道。茫茫大雪虽遮蔽了庭院房舍，覆盖了道路山野，那略显杂乱的小小街市，却因此恍若玉宇琼阁。雪地里很冷，木屋中，却是融融陶陶的。随便走到哪家，都是一盆热情洋溢的炭火，旺旺地迎接你。所以雪虽是下着，却丝毫没能影响一切正常秩序。人们照样上班工作，孩子们也照样上学读书。而每课间休息，或下学归来，那些蹦蹦跳跳着，举了雪团嬉戏打闹的大红大绿的身影，更衬得冬天的小镇，生机勃勃而热气腾腾。 　　万没料到的是，这小镇，竟是渐渐地远离了我的生活。去年底，伐木厂被迫解体（其中缘由，无法、也不想细说），熟识的朋友纷纭四散，妻儿也离开那里进了城。无亲无戚，也无缘无故，再想去那里，便总是难以成行。而也许，再过不了多久，它就将被人们，渐渐地淡漠、忘却了罢。因为我知道，不少在那里长期工作过的人，在离开的时候，脸上都有着逃脱苦海的欢快表情。 　　于我，却是每念及此，心中都忍不住要掠过一丝伤感的。因为，在那小镇度过的，是我生命中最为纯粹、安闲和美丽的时光──在那儿，我充分地享受到了远离物欲和烦嚣后的恬适，舒旷和无忧无虑。在那儿，我曾自如地，把自己的肉体和灵魂，从缠身的冗务杂事中抽脱出来，融汇在纯美的山光水色，和淳朴真率的人心世情中。 　　因此写下这篇短文，也为了铭记那叫王坝楚的林区小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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