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感动二题

齐秦把我怎么啦 　　那天从九寨沟出来，在一辆巴士上，我感动得太突然，也太透彻太持久，已逝的青春岁月如同三月夹杂着沙子的山地风扑面而来来，弄得我泪涟涟的。我的感动像是一种顿悟，还带着诗意。我生命里封锁记忆的雾障消失了，过去生活的种种细节使我颤栗不已，旧日人事制造的那种揪心的气氛突然袭来，像一场贼雨，淋得我从头到脚没一点好的。
　　对于这突如其来的感动，九寨沟仙境一般的美也无济于事。
　　我是被一个叫齐秦的人的歌声感动的。
　　汽车在岷山深处的碎石土路上行驶，窗外是万丈深涧和满山遍野淫艳的山桃花，令人又炫目又陶醉。太美的风景让我忽略了处境的险恶。
　　司机播放了齐秦的磁带，偶然而随意。我吃惊他居然保留着那种流行于八十年代中期而今早已过时的歌带。司机留一嘴粗硬蓬勃的胡须，剃光了脑袋，目光冰冷，颇有当年先锋诗人的气质。有一刹拉，我疑心他就是曾经在这一带开过卡车的诗人廖亦武。
　　“不要对我说生命里无聊的事……不要对我说生命里辉煌的事，那些在经验里我只相信一次，我也和你一样，要这样走过一生”。齐秦的歌声就这样轻易阻断了我与那些灿烂山桃花的交流，阻断了我从九寨沟刚获得的造化之美的印象，继之以一幕幕过去生活的情景。齐秦唱得感伤、深情、坦荡而美丽，营造出了与那个时代密切相关的气氛。爱的气氛。痴迷的气氛。无望到极限的气氛。痛苦和故作大彻大悟的气氛。
　　就这样，我在感动中属于了自己，属于了过去的那个写诗的青年。随即，我的身心整个地泛潮，湿漉漉的，如一片被春雨打湿的花瓣。
　　齐秦把我永逝的青春拉了回来，把我无望的爱和徒劳的思想拉了回来，和巴士里观景赏花的我连成一体。齐秦的歌声唤起了我夕日的种种人生体验。我就是沿着那根感性的、险恶的钢丝走到今天的。
　　汽车在剧烈抖动，窗外的深涧更为险恶，山桃花也更为淫艳。我却没有了感觉。我的感动还在继续，如显微镜里成几何倍数增长的病菌吃着我的血液。我感觉我的手指和脚趾都像是抑制不住地流出了泪水。
在雪白的庭院 　　一个晴朗的夏日。与一位写作的朋友偶然地谈到感动。
　　她说，一个人能时常被感动，表明他是一个艺术类型的人。
　　我说，感动本应是人普遍具有的，一个有心的人，一个活人应该不乏感动。
　　但事实上，真能感动的，就只有那种艺术类型的人了。她说。
　　我说，在物欲膨胀心灵萎缩的时代，人心偏离了纯洁和美，甚至也偏离了善，感动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就显得有些多余可笑。
　　有一种心不是偏离了人性的美和善，而是麻木了。它们被伤得太深，太久，已经木然。他们感动过，现在却失去了感动的机制。她说。
　　我说是的，木头人和木头心谈不上感动。
　　她说一些年轻时候颇有才情的艺术家后来都成了木头人。是传统和理性把他们变成木头的。
　　我想说，感动也许是另一种魂飞魄散，是全体感官的哭泣。我没说。
　　她说感动作为一种体验非常地奇妙，有一回在大街上听到李春波唱《一封家书》，她哭了。她说她从那句有点油腔滑调的“我买了件毛衣给妈妈”里听出了亲情，并滋生了亲情，她想起了她远在外省的妈妈，而这些年她从没有给她织过一件毛衣。
　　我说每次在屏幕上看到反法西斯战争的场面，我就感动得一塌糊涂，我感觉我触到了人类的善。面包和棉花一样的善。
　　我说正因为《斯大林格勒保卫战》里那个步履有些蹒跚的老人感动过我，今天我才没有像好多知情者那样厌恶那个老人，虽然他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厌恶。
　　她说，美能让人感动，感动又能让人触及事物内部存在的艺术的元素。
　　我说我能从幼儿园小朋友的歌声里听出天堂的合唱。
　　悲剧也能让人感动，让人看见美的昙花一现。她边说边站了起来，长裙拖在地上，衬得她整个人都有些虚空。
　　我突然有一种怪异的感觉，感觉她是一位老来下凡的天使。
　　那个夏日的那个下午，阳光多么明媚。我和那个老天使说了许多有关感动的话。屋外的石榴树静静的，神秘弥漫在巨大的树阴里，阳光被树枝分割后金条一样落在草地上。我感觉到了阳光下明明白白的神秘，尤若希腊诗人埃利蒂斯在《疯狂的石榴树》里写的：
　　　　
　　
　　　　在雪白的庭院中，当南风
　　　　　
　　　　悄悄拂过拱顶的走廊，告诉我
　　　　　
　　　　是疯狂的石榴在阳光中跳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