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去任何地方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59 编辑 <br /><br /> 他可以去任何地方

　　“做梦时，你会去任何地方。”
　　在一个房间呆久了，他就有了这样的境遇。窗户就是打开的门，顺着眼睛的方向，内心可以走到外边去，走到那些脚步留下过印记的地方。
　　一溜风也好，借着树叶，一些几乎没有份量的彩丝条，缓缓升上天空。他喜欢，那些负重的翅膀，比如一只鸟，带着自己的身体，从东向西，或者从南向北，悠悠飞去。
　　读书时，他也在这样飞。从房间，从这个吵杂的城市飞出去。他读到1926年12月31日，茨维塔耶娃写给里尔克的信。她叫从未谋过面的里尔克为“亲爱的”。1926年里尔克死了。她对一个从未见过的人，写下那些爱情一样的话语，足见通过意识之梦，向另一个人抵达的通道。
　　茨维塔耶娃去了里尔克所在的另一个世界，她去看望了他。在里尔克死后，祝他“新年好”。她说他仍在人间。她说，他死了，“就不再有任何的死（或者任何的生）”。可以想见，一个人在那一刻，她（或者他，或者我们任何人）可以感受到的世界，是怎样的互通。
　　“我也能见到我的老屋，那个我出生的一个老房子。”多少次，他想回去看看。他知道，现在那里连废墟都没有了。“我是从那里生长出来的，就像一颗草从那一寸的泥土地上生长出来。那个老掉的房间，对我有多大的恩惠啊。”一个人这样活着，看见了从那里升起来的太阳和晚上的月亮，它们最初都以天地精华之美，给了他以后行走的路。
　　比起一座老房子的消失，还有更多的际遇，随风消散。他从那个村庄的消失，从一个树林里红色瓦房里，一所学校里，一座城市里，一所房间……消失了无数次。现在，他走在一条街上，看到那些车，就仿佛土地上排了长队的蚂蚁，在啃食道路上的时光，啃食他内心的虚有之物。而在夜晚，它们一个个睁着大眼，它们能看到什么呢。嘶哑的叫声，尖锐而又茫然，无所指向。
　　但是，也就在那一瞥之后，他就回到了心中的道路。在那条宽阔的路上，树木和鸟都是随便走动的。那些供人居住的房子，每一个人都拥有自由的天地。它们是上帝给人建立的遮风挡雨的城堡。他想，“所有死去的美好事物，都会在那里复活。”
　　“如果我不在梦里，就看不见它们。”他急迫地表白：“你知道，一个人在街道上步行，在车的物流中，简直被机器的声音吞没了。”父母在家里等他回来，他们说：“走路要小心。前几天，楼上的李老头，被一辆冲上人行道的车，碾死的。”他行走在路上，这些话突然从心里跑出来，他会在这句话里发愣。
　　的确，肉体遭遇的意外，是生死的事，是时间埋下的炸弹，它惊心动魄。那些从他内心离去的人，都曾留下肉体莫名的尖叫。死者已无法体会，他们留下的刻痕，在生者那里。他还想到，1881年2月，列夫?托尔斯泰致尼?斯特拉霍夫的信，谈论2月9日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死，从未有和他交集的一个人的死，让他感到“我的一根支柱倒下了。”而且“对他是多么宝贵”，“他哭了一场”。很多年后的今天，写信的和收信的人早已化作尘埃。他通过文字，走到他们的身边，而站到尘世的时间里，他就看到人世接力一样的死亡。他想，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有限的空间，每一种突破空间的抵达，都在意念里，化作梦境。
　　他想到那句话:“无论天空如何证明自己心胸辽阔，大地只需要坟墓就能容纳所有归宿。”人世的时间在朝那个墓穴走。“我在逆时间而走。”在一个房间里，他看到那些过世的风景。他低低呼唤着那些离去的人，他的亲人、同学、朋友，那些和他有过交集而没有了消息的人。而意识，变成了通过他们的唯一道路。
　　在那里，他看到一棵老的树会去往它的幼苗，一束烟花回到没燃放之前。他从一间泥土墙的屋子里出来，走到那条村子小路上。那是他的人生开始。许多际遇从此开始，他一点点走过那些历程，他一直走，就到了极为寂静的地方，那里没了时间，一片透明的光，照着一些脸，一张张嘴，以及它们发出的声音……
　　在他做梦的地方，木头桌子是老式的，墙壁的白色附着灰尘，那个白色灯是新的，发出的光是纯白的，照射到房间陈旧的物体上，它的白被时间的厚度，悄然涂抹，变得灰暗。他在这个城市最北边一个房间里。这个多年前的繁华地段，在地理上边缘化了。他跑到这个地方，过一种清静的生活。他看着，那些野生的草和树木，在城市之外，生长和消亡。
　　白天消失，夜晚来临。那个白色灯的亮度超过任何时候，他浑浊的眼睛，看到了物体和书本上清晰的纹路。仿佛过了太久，上帝为眼前的桌椅、墙壁、书本，打开了天窗。他看到了若干年前，一个人走在路上，遇到的天光落在房屋、草丛、街道，那些美丽的瞬间。他告别了它们，想起它们给予内心的恩惠，他从那里感受到内心的梦境。他眼眶发热，酸痛，眼泪从眼眶里涌出。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他为何要在第二年春天来时，急着赶往那个山顶。他想，在同一轮太阳升起时，那里的山形和树木可以保持原来的样子，他其实，不想那里的一切因太久远而面目全非。他如何承受的了，心里保存的样子，被更改的无法相认呢。
　　他和一切过去的事物在梦里相遇，那是久违后的恩典。多年后，他再次走到那条走过的路上，在那里，他看到一棵抚摸过的树，它依然是它。他的梦想，走到它的跟前，交汇般的重逢，像浮出水面的沉船，承载着内心时间对梦境的临现……
　　　　　　　　　　 2016年1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