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天凉

天凉
九月份的时候，她又开始住到学校里面。
吃苹果，喝水。
有时候背一点单词，和着音乐的拍子敲击桌面。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在床上平躺，盖上被子，睁大了眼睛。
有时候一个人走出去，买喜欢的CD、杂志、漫画书，吃辣的川菜，呲牙咧嘴地笑，快乐的样子。
看过去是平淡无奇的女孩子，有温暖的眉毛，眼神清澈，好像单纯得一览无余。常常抱一叠书牵牵绊绊地走，偶尔绊一下，低了头自己脸红。 看《蓝》。盯着里面的水晶玻璃灯发呆。她叫它“人鱼眼泪”，点点闪烁的破碎。茱莉一直带着它，辗转流离，终于遇见幸福。 小的时候，爸妈还相爱，常常带她去家附近的冷饮店吃冰淇淋。即使白天，屋顶的水晶玻璃灯一样打开，散发迷离的光。她觉得不真实，吃一口冰淇淋抬头看看，再吃再看，反反复复不知道厌倦。老旧的空调发出轰轰的声音，随时都要炸掉似的，可是她觉得安全，左边是爸爸，右边是妈妈，中间小小的她笑得一脸幸福。从此，她没有见过比它们更美的灯。
想起来的时候心有一点疼。
她想要一盏那样的灯，挂到阳台的门上，寂寞失眠的夜，她的“人鱼眼泪”轻轻歌唱，彼此安慰。 找了很久，终于放弃，谁也没有说过一个人喜欢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的。
有一点小小的失落，转眼也就忘了。
她忘掉太多事情，不想记得了，一件一件忘掉。就像那一年，她忽然不想要以前常常和爸爸一起玩的跳棋，把棋盘上的棋子一个一个扔进院子里的水井，看着它们下沉，永不浮起，终于连水面上的涟漪也消失了，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很多年以后，她在入学调查表的“家庭状况”那一栏填入“和睦”时，心情就像那时候的井水，波澜不惊。她觉得奇怪：怎么可以这样平静呢？
原来，忘记是这样容易的事情。 偶尔有朋友找她，在电话里快乐地叫她“叉叉”。
他们都叫她“叉叉”。听起来是可爱的小女生的名字。她愿意接受这样的小小宠爱。在他们眼里，她仍是那个温和甜美的苏州小女生，只有他知道她已经不一样了。 那一年冬天，她抱着她珍爱的黯蓝玻璃水罐坐长时间火车去看他。为他的三十七岁生日。他们在一起两年。 他给她冲好喝的花草茶，然后坐到对面不停拿出烟来抽，指间溢着无法言说的寂寞。只是寂寞。像一小朵一小朵的云。
她端起茶杯对着自己微笑。
烟香和茶香纠结着在房间里弥散，那样一种古怪而伤感的气息。
他忽然说话，镇定地不动声色：这是一场误会。我们之间，从来，没有爱情。
她盯着他的脸，找不到他的眼睛，心里面有个东西忽然碎掉了。“哗”好像深夜校园里那些花凋落时发出的清绝哀伤的声音。
原来，一直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没有温暖的可以填补她的缺口的爱情。他说，都是她的幻觉。
她忽然抓起桌上的黯蓝玻璃水罐不假思索地砸下去，听他发出痛苦的不相信的声音。
他有点摇晃，没有倒下去，额头上破了一块，血流出来，像一小朵绽开的花。
她觉得眩晕，手心冰凉，好像有明晃晃的阳光肆无忌弹地照下来。可是她觉得冷。 爸爸离开她是在夏天。
午睡做梦的时候，好像有人亲吻她的额头。她睁开眼睛，看见爸爸还有他身边的大箱子。
那时候，他们争吵已久。家里常常有一地破碎的碗碟和长时间可怕的沉默。她小心地拿回每一次好的成绩和老师欣喜的夸奖。她要他们快乐。
然而，他还是要走。
他弯下腰来，轻轻对她说：“囡囡，以后……”
他要走，她不让。她那么倔强地盯着他，不说话，眼睛一闪一闪，可是没有眼泪流出来。一霎那的事情，她抓起他的手臂狠命咬下去。小小的她有那么大力气。他一怔，没有动。牙齿木掉了，嘴巴张开来。一圈齿印极深，犬齿的地方渗出一点点血。他看着牙印笑。她有个牙齿长得不好，一路歪开去。他想如果可以留下痕迹，等她长大一定好好笑她的歪牙齿：喏，看看，小时候你的牙齿长那么坏可是脾气更坏呢。他想象她羞赧的脸又笑。然而，一直等她长到十九岁，她也没有好好听他说过话。六岁到十九岁，长长的十四年，他们相爱却彼此伤害。 为什么，为什么到最后，她肯安定下来的时候，他们都要离开。她憎恨离别。
或者从未开始，或者永不离弃。
她不要这样的结局。 雪一直在下。
她喜欢听雪融的声音。“嘀嗒嘀嗒”，像好听的雨声，常常让她误以为还在苏州的家里，在六岁以前，他们一家人住在一起，相亲相爱。她喜欢用手接雨水，听它们一滴一滴落到手心里快乐地笑。妈妈在她身后温柔地说：“囡囡，手心被雨水打到写字挥发抖的。”她的字一直不好看。她恍惚地回过头去，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齐豫的声音。
“Would you wait for me for ever ? Would you wait for me for ever ?……”
温和却遥远。
她伸出手，抓住一片虚空。 冬至的时候，音像店里又开始有老狼的声音。已经不是七年前的样子。听《虎口脱险》。好像有一句是：看我的爱情 如飞驰而过的地铁……他真的老了，不再流浪，安定下来，也不要情人在阁楼等他。她放下专辑，安静地退出来。
76路的公共汽车站，有人打哈欠，有人默不作声，有人低头行走。她看不到他们的心情，不知道他们是否和她一样，在外面走得太久，觉得冷了，只想回去喝热的牛奶或者菊花茶，然后安心睡觉。 后来有一次，他来看她。一年而已，他有一点变老，头发还是一样的短，额头上的疤几乎看不见了。
她给他冲菊花茶。
淡黄的花瓣在清水里舒展开来，一瓣一瓣好看地漾出去，然后一朵一朵沉到杯底。她知道，一切的一切终于都过去了。
隔着温暖湿润的水汽，她对他微笑，偶尔打断他想提起的话题，若无其事地继续跟他说新发现的好看的杂志。
既然已经自然地沉下去，为什么又要不择手段地把它们捞起来。就让它们呆在那儿吧。静静的，很好。 那一天，天很凉，他们说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