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直把大靖作故乡
2021-12-23叙事散文西北狼
直把大靖作故乡
西北狼大靖是一个很偏远的地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即使是在古浪县这样一个以贫困著称的农业县里,大靖仍然属于外来人口较少涉足的地方。从地图上看得出,大靖端端正正地坐落在长城上,周边被沙漠包围,俨然与世隔绝的一块飞地。那地方……
直把大靖作故乡
西北狼 大靖是一个很偏远的地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即使是在古浪县这样一个以贫困著称的农业县里,大靖仍然属于外来人口较少涉足的地方。从地图上看得出,大靖端端正正地坐落在长城上,周边被沙漠包围,俨然与世隔绝的一块飞地。那地方应该缺水,那地方应该很穷,那地方应该很荒凉,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部队外训,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去到那样一个地方,一个之前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军车扬一路黄尘,黄尘漫过草场,漫过沙漠,于是我来到了大靖,一个用甘肃土话和黄土院落铸造的小镇。其时正是秋天,穿过镇中心的塔楼,来到乡场上,乡场上用稀疏的纺织袋兜了黄灿灿的“黄河蜜”随地摆卖,一斤才两三角钱,切开的瓜瓤把甜味发散在空气中,整个大靖镇都是甜滋滋的。镇边上就是村庄,东一个庄子,西一个庄子,残棋一般散布在焉支山下,白杨树庇护着它们,把沙漠挡在不同的方向。村庄边上总是有果园,在河西走廊上是屡见不鲜的景象。果园里黄的是苹果,红的是楸子,不红不黄的是梨,沉甸甸地坠着树腰,伸手就能够着。起风的夜晚,果子便会坠地,咕噜噜地滚动。还有西瓜,在沙漠边上的地里埋伏着,地雷一样。也许是气候和土壤的缘故,瓜果特别的香甜,凭了菲薄的津贴,我们照样天天象过大年一样吃得美美的。大靖实实在在地给了我一个惊喜。这时,我才明白,早先对于大靖的想象,是多么的无知与偏见。 住进老乡的院子以后,又一个惊喜迎面而来,把我撞得结结实实。一个高高大大的老汉,和房东大叔是邻居,径直找上门来,认老乡来了。房东大叔一家叫他“老中央”。“老中央”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和邓小平同志一样朴实得不添加任何佐料的四川话。“老中央”使劲握着我的手,连连说,我们是老乡啊,我们是老乡啊。他说部队刚开进大靖镇时他就知道了,而我的川普又在无意中泄露了我的籍贯,于是便有了“老中央”亲自找上门来的一幕。 可是我疑惑“老中央”是如何来到大靖的。需知,无论如何,大靖也是一个偏僻的小镇,走南闯北的四川人,图的是过上好日子,有谁会自讨苦吃来到这样一个风吹石头跑的地方呢?我请他坐下。“老中央”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于是侃侃而谈。他实在是很健谈,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尾了。 “老中央”的故事,发生在三十年代,在那个年代,川北人民闹红,建立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在血战万源之后,红四方面军成长为一支拥兵十万的大部队。在中央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开始长征后,红四方面军也开始向川西转移,历史上有名的红军路线之争便在此发生。很不幸的是,“老中央”所在的骑兵部队隶属于四方面军,而四方面军的大部队是随张国焘行动的,在草地上来来回回折腾,损兵折将,四方面军实力急剧下降。为了保存实力,部队组成西路军,决定过黄河,打到中苏边境去与苏联红军会合。“老中央”的讲述,与新中国军事斗争史基本一致,而他传达的细节,则进一步丰富了战争的内容,丰满了董振堂等人的形象。 作为一名普通骑兵,“老中央”亲身经历了西路军的整个历程。过黄河时,部队受到胡宗南部的追击,殿后部队被击溃,大部分渡过黄河西行。就在黄河边饮马时,“老中央”被战马挤到了水洼里,鞋子湿了。由于战事紧急,并且没有多余的鞋子替换,“老中央”顾不得脚上的疼痛,辗转作战半个月后,双脚掌被完完整整地冻掉一层。“老中央”说那时他们在离大靖不远的长城上的一个城堡——清山寺宿营。之后不久,部队被打散,残兵逃进祁连山打游击。弹尽粮绝之后,大家分头突围,“老中央”化装后,一瘸一拐地走出祁连山,走回大靖镇,隐瞒身份,给一户地主当了长工。 血雨腥风的往事,刹那间扑面而来,我抬起手,揩去眼角的泪花。在我的老家,有许多早年闹革命的人,一去不复返,音讯杳无,连传说都没留下一个。没想到,就在几千里之外的沙漠边,竟让我遇到了当年的幸存者。脚掌被冻掉一层,那该是钻心的疼痛吧?可是,八十多岁的“老中央”,神色平静,语调平缓,仿佛金红的阳光斜铺在静静的河面。 对于战斗中的故事,“老中央”没有过多渲染,而对于他的老伴,他却是眉飞色舞地说了半天。我从他的言说中得知,老伴当年是地主的丫头,他们是一对患难中的劳动夫妻。据说,当年西路军被打散后,“马家军”四处搜捕讲南方口音的人,一遇到,不管你是不是红军,立刻捆起来,然后就地砍头。一些不会甘肃土话的失散的红军,就这样被盘查的“马家军”抓住杀害了。“老中央”八十多岁了还讲四川话,当年没被“马家军”抓住,真是他的幸运。“老中央”说,“马家军”出了赏钱,谁要是去告发他,他肯定没命,可是,大靖那么多人知道他是红军,却没有一个人去告他。“老中央”后来就在大靖和地主家的丫头结了婚,从此成了大靖人。 我是1994年遇到“老中央”的。那时,我对西北的生活不太习惯,总是爱回忆草长莺飞的江南风光,做梦都想调回老家去当兵。我问他,解放后,怎么不回老家去生活?“老中央”想了想,说,回去过,可是亲人都不在了,还是大靖好,大靖人好。“老中央”离开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部队撤回营区时,我去了“老中央”的家,见到了“老中央”的老伴儿,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大娘,笑眯眯地给我敬烟,非要给我把烟点上。“老中央”的儿子,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刚好也在家。家里正在做饭,温馨弥漫在屋子里。大娘要我留下来吃饭,可是部队要开拔了,我只好拒绝了她的好意。“老中央”乐呵呵地说,有空了回来看看我们,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我们是“老乡”嘛。“老中央”乐呵呵的神情感染了我,几年后,我把大靖的风光写成散文《河西的秋》,发表在《飞天》,那便是我的处女作。 而现在,离开大靖已经整整十年了,有时做梦还会回到大靖的乡场上,望着遍地金灿灿的“黄河蜜”流口水。身材高大的“老中央”这时便乐呵呵地出现,回来了,他说。咱们回家吃饭去,他说。这时,金红的阳光从焉支山那边漫过来,涂满他的全身。我拉着他的手,往村庄缓缓而去。咱们回家吃饭去,我说。
西北狼 大靖是一个很偏远的地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即使是在古浪县这样一个以贫困著称的农业县里,大靖仍然属于外来人口较少涉足的地方。从地图上看得出,大靖端端正正地坐落在长城上,周边被沙漠包围,俨然与世隔绝的一块飞地。那地方应该缺水,那地方应该很穷,那地方应该很荒凉,我想。如果不是因为部队外训,我想我永远也不会去到那样一个地方,一个之前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军车扬一路黄尘,黄尘漫过草场,漫过沙漠,于是我来到了大靖,一个用甘肃土话和黄土院落铸造的小镇。其时正是秋天,穿过镇中心的塔楼,来到乡场上,乡场上用稀疏的纺织袋兜了黄灿灿的“黄河蜜”随地摆卖,一斤才两三角钱,切开的瓜瓤把甜味发散在空气中,整个大靖镇都是甜滋滋的。镇边上就是村庄,东一个庄子,西一个庄子,残棋一般散布在焉支山下,白杨树庇护着它们,把沙漠挡在不同的方向。村庄边上总是有果园,在河西走廊上是屡见不鲜的景象。果园里黄的是苹果,红的是楸子,不红不黄的是梨,沉甸甸地坠着树腰,伸手就能够着。起风的夜晚,果子便会坠地,咕噜噜地滚动。还有西瓜,在沙漠边上的地里埋伏着,地雷一样。也许是气候和土壤的缘故,瓜果特别的香甜,凭了菲薄的津贴,我们照样天天象过大年一样吃得美美的。大靖实实在在地给了我一个惊喜。这时,我才明白,早先对于大靖的想象,是多么的无知与偏见。 住进老乡的院子以后,又一个惊喜迎面而来,把我撞得结结实实。一个高高大大的老汉,和房东大叔是邻居,径直找上门来,认老乡来了。房东大叔一家叫他“老中央”。“老中央”说一口地道的四川话,和邓小平同志一样朴实得不添加任何佐料的四川话。“老中央”使劲握着我的手,连连说,我们是老乡啊,我们是老乡啊。他说部队刚开进大靖镇时他就知道了,而我的川普又在无意中泄露了我的籍贯,于是便有了“老中央”亲自找上门来的一幕。 可是我疑惑“老中央”是如何来到大靖的。需知,无论如何,大靖也是一个偏僻的小镇,走南闯北的四川人,图的是过上好日子,有谁会自讨苦吃来到这样一个风吹石头跑的地方呢?我请他坐下。“老中央”仿佛看出了我的疑虑,于是侃侃而谈。他实在是很健谈,话匣子一打开,便收不住尾了。 “老中央”的故事,发生在三十年代,在那个年代,川北人民闹红,建立了川陕革命根据地,在血战万源之后,红四方面军成长为一支拥兵十万的大部队。在中央红军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开始长征后,红四方面军也开始向川西转移,历史上有名的红军路线之争便在此发生。很不幸的是,“老中央”所在的骑兵部队隶属于四方面军,而四方面军的大部队是随张国焘行动的,在草地上来来回回折腾,损兵折将,四方面军实力急剧下降。为了保存实力,部队组成西路军,决定过黄河,打到中苏边境去与苏联红军会合。“老中央”的讲述,与新中国军事斗争史基本一致,而他传达的细节,则进一步丰富了战争的内容,丰满了董振堂等人的形象。 作为一名普通骑兵,“老中央”亲身经历了西路军的整个历程。过黄河时,部队受到胡宗南部的追击,殿后部队被击溃,大部分渡过黄河西行。就在黄河边饮马时,“老中央”被战马挤到了水洼里,鞋子湿了。由于战事紧急,并且没有多余的鞋子替换,“老中央”顾不得脚上的疼痛,辗转作战半个月后,双脚掌被完完整整地冻掉一层。“老中央”说那时他们在离大靖不远的长城上的一个城堡——清山寺宿营。之后不久,部队被打散,残兵逃进祁连山打游击。弹尽粮绝之后,大家分头突围,“老中央”化装后,一瘸一拐地走出祁连山,走回大靖镇,隐瞒身份,给一户地主当了长工。 血雨腥风的往事,刹那间扑面而来,我抬起手,揩去眼角的泪花。在我的老家,有许多早年闹革命的人,一去不复返,音讯杳无,连传说都没留下一个。没想到,就在几千里之外的沙漠边,竟让我遇到了当年的幸存者。脚掌被冻掉一层,那该是钻心的疼痛吧?可是,八十多岁的“老中央”,神色平静,语调平缓,仿佛金红的阳光斜铺在静静的河面。 对于战斗中的故事,“老中央”没有过多渲染,而对于他的老伴,他却是眉飞色舞地说了半天。我从他的言说中得知,老伴当年是地主的丫头,他们是一对患难中的劳动夫妻。据说,当年西路军被打散后,“马家军”四处搜捕讲南方口音的人,一遇到,不管你是不是红军,立刻捆起来,然后就地砍头。一些不会甘肃土话的失散的红军,就这样被盘查的“马家军”抓住杀害了。“老中央”八十多岁了还讲四川话,当年没被“马家军”抓住,真是他的幸运。“老中央”说,“马家军”出了赏钱,谁要是去告发他,他肯定没命,可是,大靖那么多人知道他是红军,却没有一个人去告他。“老中央”后来就在大靖和地主家的丫头结了婚,从此成了大靖人。 我是1994年遇到“老中央”的。那时,我对西北的生活不太习惯,总是爱回忆草长莺飞的江南风光,做梦都想调回老家去当兵。我问他,解放后,怎么不回老家去生活?“老中央”想了想,说,回去过,可是亲人都不在了,还是大靖好,大靖人好。“老中央”离开时,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部队撤回营区时,我去了“老中央”的家,见到了“老中央”的老伴儿,一个身材瘦小的老大娘,笑眯眯地给我敬烟,非要给我把烟点上。“老中央”的儿子,一个身材高大的中年人,刚好也在家。家里正在做饭,温馨弥漫在屋子里。大娘要我留下来吃饭,可是部队要开拔了,我只好拒绝了她的好意。“老中央”乐呵呵地说,有空了回来看看我们,这是我的家,也是你的家,我们是“老乡”嘛。“老中央”乐呵呵的神情感染了我,几年后,我把大靖的风光写成散文《河西的秋》,发表在《飞天》,那便是我的处女作。 而现在,离开大靖已经整整十年了,有时做梦还会回到大靖的乡场上,望着遍地金灿灿的“黄河蜜”流口水。身材高大的“老中央”这时便乐呵呵地出现,回来了,他说。咱们回家吃饭去,他说。这时,金红的阳光从焉支山那边漫过来,涂满他的全身。我拉着他的手,往村庄缓缓而去。咱们回家吃饭去,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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