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芜湾纪事
2021-12-23抒情散文储劲松
芜湾纪事我在芜湾黑潮的北屋醒来时,岩头的麻三正牵着他家那头黄牯子,去大枫树口的那眼井饮水。得得嗒嗒的牛蹄踩在青石板巷道上,隔墙竖耳听来,有玲珑清韵,如一支古老的词牌,《鹧鸪天》或《声声慢》什么的。麻三苍老的咳嗽正好路过我的窗脚,疑似一只用了……
芜湾纪事
我在芜湾黑潮的北屋醒来时,岩头的麻三正牵着他家那头黄牯子,去大枫树口的那眼井饮水。得得嗒嗒的牛蹄踩在青石板巷道上,隔墙竖耳听来,有玲珑清韵,如一支古老的词牌,《鹧鸪天》或《声声慢》什么的。麻三苍老的咳嗽正好路过我的窗脚,疑似一只用了多年的风箱,被冷箭般的晨风吹着,在泥巴屋、猪圈、羊舍和鸡埘之间磕磕碰碰。我趴在老旧的木格子窗户往外看,几团浓白的山雾分别从大枫树口、千园岙和椅形,向芜湾包抄过来。雾里的村庄似乎永远沉睡不醒。
我做了一夜的梦。自从外婆8年前因病离世后,芜湾我就很少来了。诞生我生命的源头已经枯竭了,给我呵护和温暖的人已经仙去了,我还有什么理由继续留在这里呢,除了伤感的回忆和人事更迭的喟叹?但几个老舅的热情,和刚吊的米酒的绵力,让我的脚跟发软。朦胧记得,酒后,三舅的二胡咿咿呀呀地演奏了大半夜,曲曲弯弯的音符,引来几匹打着绿萤萤的灯笼的狼在村庄外晃悠。大舅一抹鼻涕一把泪地哭诉着自己的不幸,大家又一起对在外打工多年不归的大舅的儿子、我的老表,缺席控诉了一回。小我6岁的在家招亲的小姨,给我临时缝了一床新棉被。然后我上床睡了。床头是一只腌满了白菜杆和韭菜的瓮子,静静地分泌着菜香。我在浓浓的腌菜气息中,好像梦见了很多人,很多事,犹如经历了一段漫长的岁月。然而醒来时,我只记得我看见外婆坐在灶门口,一根根地往锅笼子里塞柴火。我惊喜万分地跑到她跟前,急切地叫了声外婆。外婆慢慢地扭过头,一张被新鲜的泥土填充着的骷髅脸把我吓出一身冷汗。我呀了一声,外婆就不见了。
芜湾的早晨如一部电影慢镜头的序幕,终于一点点地被打开。一轮红日支楞在那座被命名为高茅屋山的山脊上,看上去,单纯无辜得像稚童。稻床上有人在搭架子晒谷子,枫树口洗衣的棒棰噼里啪啦地响,我的小表妹王小丫和王小翠抬着一桶水去园子浇菜,门前的三桠树开着洁白的花,水田里收割过后的稻茬长出了新苗,炊烟从烟囱根部一缕缕升起、扩散,在瘦硬的风里袅袅婷婷。到了吃早饭的时间,向阳的那面山墙下,整整齐齐一溜人坐在火炉上,晒着太阳,嚼着食物,拉呱着闲话。芜湾的冬天是闲的,是慢的,与我所习惯了的城市的纷乱和忙碌不同。它的慢让我平时迅速跳动的心率平稳下来,让我融入到它的古朴和安详。眼前只有高的和更高的山峦,只有硬的和更硬的岩石,只有老的和更老的房屋,只有静的和更静的居民。
晌午,放学回来的王小丫和王小翠陪我去外婆的墓地上坟。以前都是我的那一帮子小老表陪我的,但如今他们分散在天南海北打工,几年也碰不上一次面。稍大的表妹们也都飞出了山沟,只有王小丫和王小翠还在读中学,她们在路上兴冲冲地对我说,芜湾太穷了,穷得鸟都不下蛋,长大了,她们也要到广东福建打工去。她们叽叽喳喳的,灵活地在林子里钻来钻去,像两只调皮的小山猫。
外婆安睡在高茅屋山腰一面朝阳的山坡上,风很大,把草纸的灰一片片扬起。我跪在坟前,回想着地底下这个瘦小的老妪曾经对我的好,想起年幼时在芜湾处婆的庇护下那些快乐的时光,想起她临去前经受的食道癌惨无人道的折磨,思念就像漫野的麦苗,一波接着一波。“显妣吴氏老大人之墓”,这是一个妇人曾经生活在世上(确切地说,是生活在芜湾)惟一的证词。她也曾乳汁饱满的身体,她一世遭受的磨难和清苦,她勤劳、善良、慈爱的美德,只勒在后人的记忆里,直到最后被人彻底遗忘。因为,一个人死去,甚至所有人死去,芜湾都还是芜湾。
我得走了,离开我生命的源头,以一个回望的姿势结束我在芜湾短暂的停留。回望里,全是细碎的片断和情节,细碎的忧伤和欢愉,我不是一个好裁缝,不能把这些细碎拼接成一件华美的衣裳,只能一点点地记录下来。最后注上:芜湾,皖西南大别山腹地一座贫穷的村庄,海拔1100米。它是我的老家,而细碎则是它的宿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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