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坟莹
2021-12-23抒情散文武俊岭
在我十岁的时候,1973年吧,故乡搞起了一场“平坟”活动。一天的时间,就把四十多个坟头基本上削平了——仅仅保留了一个小土堆儿。当时,我不太明白这样做的原因,问大人,大人说:“节约土地!”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很思念那些累累的坟莹。不只因为坟头……
在我十岁的时候,1973年吧,故乡搞起了一场“平坟”活动。一天的时间,就把四十多个坟头基本上削平了——仅仅保留了一个小土堆儿。当时,我不太明白这样做的原因,问大人,大人说:“节约土地!”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很思念那些累累的坟莹。不只因为坟头上生长着血红的枸杞子、形如鸡蛋的瓜篓;更主要的是,坟莹在平地上的隆起,给我幼小的心灵以肃穆、以震悚。它使少小的我相信:祖先们在九泉之下时刻地看着我的成长。
“平坟”之后几年,有些无主的小坟,就永远地从大地上消失了。这时,我忽然想出了一个问题,就去问村上的一个善言的老学究:“1973年平坟,村上怎么才四十多个坟头呢?明代初年,村上人从山西洪洞县老鸹窝迁来,有六百多年了吧。怎么才这么一点坟头呢?”他听了,脸上现出少有的严肃来,说:“这个事儿,我得想一想。”
几天过去,他见了我,说:“坟头的事,我想有这么几个原因:一是没儿没女的,时间长了坟头自然就没有了。二是光棍汉子,死了就被埋掉,埋后没人给他添坟,几年过去,坟头就与大地一般平了。三是没有儿子继承香火的。女儿活着时,寒食(清明)、七月十五、十月一三个冥节时来烧点纸钱,往坟头上填几锨土。可女儿死后,外孙外孙女,就极少有来的了。有这三种情况,再加上打仗、水灾什么的,坟头就很少有保留下来的了。如果没有这些原因的话,那大地里不就尽是坟头了吗。我们现在也就没法再种庄稼了。”
他的话,使我很受震动。当天晚上,我失了眠。因为我一闭眼,就好像看见了村后两千多亩的大地之中,全埋有了武氏先人的骨骸。
后来,我外出求学、谋生于外地。故乡,一年是难得回去那么几次了。偶尔回去一次,我就会村前村后地转悠。这一天,我来到一座土丘之上,忆起儿时的此处有一墓碑,此时却不见了。在一条水沟边,我重新看见了它;但它已是残缺不全了。剩有一米多长;青色,石质坚硬,上刻“老父大人墓前勒石”几字。据说这位生在光绪年间的人物还当过知府一类的官儿呢。他生前也许不会想到,仅仅才一百多年的时间,不仅他的坟莹无从寻觅了,就连一块墓碑也要断成几截、委于沟壑了。一百多年,才繁衍了几代人呢?听说近年来温州的有钱人花钱大造坟墓,企图永存遗迹于地上,其行为之愚蠢真可以让人发一大笑了。可以想象,他们死后,用不了一百年,这块断碑就是他们的榜样。无谓的操劳,徒费资财,还是不做的好。
又有一天,我走到我家祖坟前。坟莹四座,虽不很大,却排列有序:最西者,我祖父母的;以祖父母的坟墓为原点,往东南方向依次排列着我二伯的、四叔、五叔夫妻俩的三座坟莹。父亲老哥四个,唯有他一人硕果仅存了。坟中的这六位长辈,有三位我没有见过。祖父和祖母都是在我生前的1960年连饿带病去世的。四叔因贫病交加于三十多岁时早逝的。眼望坟莹,脑子里想象着长辈们的面容,我忽然心生悲感:这些长辈们于黄土弥漫中落草,在土地上劳瘁一生,有时连求一温饱而不可得,最后又复归泥土。泥土,只有泥土,才是他们的仁厚的包裹啊!在离开祖坟回家时,我又忆起了小时过春节时,大年三十晚饭前到祖坟上放鞭炮请爷爷奶奶回家过年,正月十六又把他们送回田野的“家”中的事情。这种追远之举,相信现在还存在着吧!虽然我已经有五六年没有回故乡过春节了。
坟莹的迁移,在许多村人看来是一件天大的事情,轻率不得。一位村人迁移祖坟,不仅没有延请风水先生选择墓地,并且还把骨殖正南正北地安放(据说应该头朝西北、脚蹬东南才对)。不久,他得了脑血栓。村人就认为这是胡乱迁坟所致。
前几天,我回故乡,一位村干部对我说:“你退休回老家的话,还可以分给你一份土地!”我听了,眼睛竟然湿润了。想当年,经过十年苦学的我接到录取通知书时,我、家人乃至于村人是如何的狂喜啊!同时,一纸手续,使我脱离土地,进入了城里。可是,二十余年了,我与城市中的某些东西是何等的格格不入啊。我自剖我自己,认为自己本是一个与土地、山林缘分极深的人,却置身在了马路之上、酒楼之中,难怪不能适应了。我时常幻想:及早退隐,在平静的环境里度过残生,死后投入泥土的怀抱里,连个坟头都不要,不是也很好吗?何苦与别人一争高低呢?何苦去仰别人的鼻息呢?
人生,无论怎样度过:欢乐的、愁苦的、得志的、落魄的;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死亡。托尔斯泰在壮年时期对于文学孜孜以求,晚年却悲叹道:“奋斗一生,所需不过三尺之地。”故乡的坟莹使我有了这样一种彻悟:人死之后,一切有形的东西的营置(那怕是一个小小的骨灰盒吧),都是虚幻的没有意义的。只有活着时的努力奋斗,才是有价值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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