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雨

　　不用说，我就知道。你也喜欢秋雨，不，应该是雨。所有的自然的雨，你都喜欢。它不是一个人的名字，哪怕是一个名人。不，名人有什么了不起。你和我一样，就是喜欢雨。喜欢雨的什么呢？在静静的夜空里，看着它们尽情地飘洒下来；在熟悉的清晨，枕畔响起了亲切的声音；在一个人的任何瞬间，让你追忆起无数的旧时光。喔，你在心底对我说，你是那么地喜欢雨，因为雨是降临到人间世的许多凡人心中那变幻着的凄凉而温存的梦，尽管有的来不及实现，可它们的美是使人惊奇的，在无数个涟漪与水花的精致表情中，你和我一起静静地品味着什么是永恒。可是你知道，一些事物是无法保存的甚至连捕捉和记录都极其艰难，譬如你内心底如此爱慕的亿万雨滴。承载它们的，是肖邦的美妙钢琴么？是ＹＡＮＩ的ＴＨＥ　ＲＡＩＮ　ＭＵＳＴ　ＦＡＬＬ还是……你无暇多想，因为就在此时，它们又悄然光临，在你点起一棵烟的时分，他们那优雅的舞蹈正闪烁在你目光左前方的木质窗台上。这是中国北方最大城市里从容不迫的晚秋，白昼太阳的余辉还来不及打点他们残剩的热能，寒露的尘土早倒戈迎接秋雨的徜徉。尤其在夜深，欧阳子因声作赋的太息至今回旋，而规模恢弘无边琐屑的雨已经漫不经心的到来。 　　它们可真快！你吐了一口烟圈淡淡地笑着说：说来就来了。 　　下雨的时节，最好是人在周末，或者假期。那样就可以安然无忧，悠闲自得地闲居一室——听雨？不，那样太糟糕，简直浪漫得离谱，那是无聊的文人才干的事。你不是文人吗？这可说不好。别弄得自己很孤傲或者故作清高，太俗也不行，显然话一出口你就陷入了僵局，语言无非是给自己制造麻烦，你终于认识到了，于是你什么也不再表达，就像此刻你在这样的雨天里其实什么都不去做，却绝非为了什么。现在你对着电脑拿耳朵听着里面飘荡出来的音乐，眼睛里空洞无物无话可说。一支支的香烟缭绕在你的指间，别致的烟灰缸里横七竖八地散落着它们的尸体。喔，怎么用了这个字眼，娴静的雨季里，你竟然提到了死亡。你觉得自己简直是在梦境中一般。 　　不错，在梦里，确实什么都有可能发生。我们毫无理由惊诧某人一生死过多少次数。庄子晓梦迷蝴蝶，真真实实地述说了一个虚幻的寓言。它的本体指向了时间。下雨、做梦以及死亡都是在时间的长河里一个浪花翻腾的瞬间发生的事。 　　你又想起了你所认为的写的最好的关于雨的诗，它是博尔赫斯的： 突然间黄昏变得明亮
因为此刻正有细雨在落下
或曾经落下。下雨
无疑是在过去发生的一件事 谁听见雨落下 谁就回想起
那个时候 幸福的命运向他呈现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鲜红的色彩。 这蒙住了窗玻璃的细雨
必将在被遗弃的郊外
在某个不复存在的庭院里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湿的幕色
带给我一个声音 我渴望的声音
我的父亲回来了 他没有死去。 　　于是你更加不感到奇怪，雨给你的感觉与人的生和死亡联系在了一起。你也因而感觉到雨／死亡带给你起初的惊恐和随后的安详之后心理上难以描述的喜悦。那种喜悦很与这相似：在深更半夜的霜降时分，蜗居在被窝里的你就着昏黄的灯盏热情地投入到一部小说当中，而你的室友，你所有周围的人都在鼾如雷鸣。或者是这样：阳光刺眼的周末早晨，所有的亲人朋友都在忙碌和喊叫，他们上街，或者洗衣服，给孩子喂奶和进食，聚在一起唧唧喳喳聊天，而你呢？此刻的你正悄悄地蹲在卫生间的马桶上耐心地翻阅昨天晚上没有来得及读完的书。 　　总体说来，和死亡一样，雨天是宁静而深邃的。它总要结束什么和开启什么。于是有人因而喜悦，又伴随感伤。一切看来都在所难免，毕竟有幸存者来言说——他们讲述时间里生动地发生的一切。用加莱亚诺的话来表达就是这样：“我们是由时间造就的，并且属于时间。我们是在世界上旅行的时间的脚，也是讲述这段旅程的时间的嘴。” 　　当那些过往的故事在一些嘴巴里再次徐徐展开，你就觉得那气氛再适合一个雨天不过了。你甚至忘情地认为，在雨天里，人可以干任何事。好象世界末日似的，可是满心怀抱着惊喜。又好象那惊喜是你偷来的，在掌心里摩挲来摩挲去，就是说雨天里的时间都宝贵得流油，你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可是怎么过都会让你觉得似乎可惜。唉，雨天！ 　　从儿时起就熟知的唐诗，你已经仅记得为数不多的几首。可是现在读来仍然使你振奋。你常常想象你就是老杜的知己，你的儿女围拢着你和你的诗人朋友，在春季里的一个美好黄昏，直至深夜，就着方桌铺在火炕上喝酒聊天，雨在窗外，墙头，园圃，洒了一夜复一夜。你也常当自己是王维的哥们，元二使出阳关的那一天，你们哥几个最后一次凑到了一起，丢掉正儿八经的官服，赤了臂膊，坐在大排挡的窗前吆上三五坛米酒，借着清晨的蒙蒙细雨豪饮不休。又或者，在一个秋夜，你成了川中旅客，你孤独却莫名欢喜鼓舞地坐在旅馆的寒灯下，对着瑟瑟秋雨，一边捏着香烟和笔杆，一边徐徐写下这样的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你现在全然肯定，雨一定与你的生命密切相关。不管你是思考还是行动，静坐还是熟睡，甚至，活着还是死亡，都与雨脱离不开干系。你也由此支持了那些科学家的假说和考据，你设想人类一定是在一个如诗如画的雨季，微妙而突然地自水中诞生了。 　　雨是自然界的酒，你还没有喝它，只是定定的，若有若无地注意到这一切，你便已然微醺，醺醺地醉。在雨天里，你的胆子最大了。你憧憬许多影视里的经典镜头：那些男主角痴痴地伫立在雨中，等待女主角的一个回眸……有时候是紧紧拥抱和热吻在一起。其实你不希望看到这样的场面，又或者你仅仅愿意那男主角就是你而已。 　　你现在觉察到你开始衰老，已经记不很清许多过往的，乡间的事情，哪怕是瞬间完成的城市的事情。你担心你终于将听不到那熟悉的雨声。你怕它们消失，怕所有的记忆消散了它们原有的色泽以及气味。多么可怜！你心里想，我竟然开始害怕雨。 　　你的视线模糊了，那窗外的丝雨，阵雨，瓢泼的雨，倾盆的雨，如幕的雨……渐渐朦胧起来，朦胧了一切空间和时间，那些景物，高高低低的树，红的白的房屋，赭石的黑色的道路，都在一片和蔼的茶色调中，混沌、消弭。 　　你开始失眠，失去了几乎一切的记忆，你知道或者即将是死期。你期盼又一场大雨吗？我无从知晓，因为当我的眼睛被一阵眩目的光线拨弄得作痒，我的敲击键盘的双手忽然恢复了知觉，我的而不是你的知觉。 　　雨声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