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卡车开过失眠的省道

　　午夜从医院回来，躺在妻子身边。妻子早已入眠。我想象她是栖息在枝头的一只鸟。黄鹂，或者杜鹃。我想象枝头有她的巢。树棍和干草。她的羽毛裸露在外。肌肤。体温。部位。我刚从医院回来。她正在枝头上，我要是来粗，她会受惊，会掉下来。再说我胃出血，刚打过吊针。
　　失眠先是一片草地，我在草地上奔跑，有斜阳，有野花，有拐弯的小溪，有牦牛毡子的帐篷。我从帐篷里出来，草地变成了沼泽。我无处下脚。天上飘着卷云。我怎么上到云朵去？我蹴在帐篷外面，等沼泽干涸。我打了个盹，沼泽拧成了一根绳子。我走在绳子上。绳子软软的。我感觉我的头顶到了卷云。
　　一辆卡车突然开过来，在离我的床不到百米的２０５省道上。轰轰烈烈。我本能地去搂妻子（准确地说是去搂妻子的身体），又本能地丢开。我害怕我的心跳惊动树枝上安睡的鸟儿。我转身望着窗外。窗外是一片月色。我闭上眼睛。有东西把窗外的月光带进来，洒在我睡眠的空白里。卡车正在经过，轰隆依旧，在我睡眠的空白刮起旋风，扬起残缺的月光的碎米。
　　环绕妻子柔软适中的乳房，落满青杠叶和安树叶的２０５省道在山脚下延伸。东下绵阳，西上松潘，北去天堂九寨沟，与国道１０８和２１３相连，下成都，上兰州。江油关、刚氐道、火溪沟、杀氐坎……这些省道上消亡的地名，成了县志上无人问津的墨团，而窦团山、猿王洞、报恩寺、杜鹃山、白马寨、九寨沟在照相机的快门下风光无限。卡车还在奔驶，一百二十米，一百三十米，两百米，五百米……声音急促，隆重。倾斜，再倾斜。一个急刹，连声尖叫。橡胶与水泥的摩擦。什么在尖叫中昏厥？什么在摩擦中死亡？卡车上是颤巍巍的货物。兰州的药材，九寨沟的苹果，或者松潘的牦牛。从兰州出发还是早上。黄河大桥。黄土高坡。白杨林。高原的阳光。夹竹桃。或者是一箱箱青海的蜜蜂。卡车开了一两月，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蜜蜂在国道省道寻花，采花酿蜜。朗木寺的阳光、嘉陵江的第一滴水，热尔草原的野花，松潘草地的迷雾，涪江河谷的湿气，白马山寨的青稞……都是蜜蜂创作的元素。
　　九寨沟在被卡车撕开的更加宽阔也更加苍白的失眠里展开。天堂的形体，天堂的色彩，天堂的氛围。而天堂究竟是什么模样，我们一无所知。就在上月，１０月１０日，早上９点零５分。省道２０５线１４７ＫＭ＋７００Ｍ。一辆由重庆开往九寨沟的豪华安凯大巴栽入了涪江。一瞬间，只是一瞬间。再就是几分钟，最多十几分钟。２４人去了天堂。警察在江边清理遗物。口红、发夹、水果刀、赖克牌休闲鞋、数码相机……本来是多么美好的一次旅行。九寨是真的美。大自然造化的美。很多人目睹过，很多人体验过。天堂是如何的美，没有目睹，只有想象。九寨沟不知道那些人是冲她而去的天堂。假如九寨沟是他们的情人，知道这些，她肯定会悲痛欲绝。妻子微微的酣声告诉我她的梦乡含糖度已经增高。我将手伸过去。我看见树枝纹丝不动。没有黄鹂，有的只是沾了霜的红柿子。卡车只剩下尾部，看不见“甘Ｋ”什么的字样。车厢里的蜜蜂也失眠吗？
　　轰隆，轰隆……吱嘎——又一辆卡车开过来。又一阵急刹。我圆睁双眼。我胃出血，刚打过吊针。月色散去，太阳照在了我的失眠的省道上。两旁是谢了花的夹竹桃。我的省道是九寨沟盛夏的长海。 　　　　　　　　　２００４年１１月２６日于四川平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