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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1976系列之三:红色背后隐约的黑色

2021-12-23抒情散文阿贝尔
5月5日。大哥说五月是“红五月”,节日最多,有“五一”、“五四”、“五七”、“五一六”。我的“红五月”只是樱桃红,只是邓老师的脸红。只可惜,邓老师的脸一天比一天白了。我发觉,邓老师的脸白跟恋爱有关。我在上学的田埂上说错了话。本该是“以阶级斗……
   5月5日。大哥说五月是“红五月”,节日最多,有“五一”、“五四”、“五七”、“五一六”。我的“红五月”只是樱桃红,只是邓老师的脸红。只可惜,邓老师的脸一天比一天白了。我发觉,邓老师的脸白跟恋爱有关。
  我在上学的田埂上说错了话。本该是“以阶级斗争为纲是红纲领,以‘三项指示’为纲是黑纲领”,我说成了“以阶级斗争为纲是黑纲领,以‘三项指示’为纲是红纲领”。我说反了。
  “说反了就是反革命!”校长指着我的鼻子说。“交给我处理吧,校长,小孩子家家,说错了改正就对了。”邓老师一直在给校长赔笑。“大是大非问题,你处理得了吗?”校长像是从我身上发现了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邓老师说:“毛主席说,一个人犯错误是难免的,但只要有勇气改正,就是一个好同志。”我立即改正说:“以‘三项指示’为纲是黑纲领,以阶级斗争为纲是红纲领。”我把“红”与“黑”说得特别重特别清楚。
  校长摇着头走了,我跟邓老师回到了她的寝室。“高大汉儿”已经走了。床上的花铺盖依旧像我最初看见的那么纯洁。但邓老师的脸色却永远没有了最初的红润。   
  (我不知道这些纤细的文字是否能唤起1976的气味。1976可不是纤细的。农科所的玉米挂红须了,我们上学放学天天都看见。肚子再饿,也不敢去掰一包烤了或煮了吃。我们知道那是搞科学实验的。截止五月,对我而言,1976的气味就是冻雨的气味,土豆花的气味,苦荞面的气味,樱桃的气味,邓老师的气味和青玉米棒的气味。对我而言,1976就是绕我们家门而过的涪江。发源于岷山东坡。春天和初夏,河水平静碧绿,就是涨桃花水泛起的波浪也是柔情甘冽的。“白片子”在黑瓮潭游泳,“红尾巴”在水边嬉戏。雪包顶没有雪崩,只有太阳照射后融化的汩汩雪水;岷山一带没有暴雨,只有潮湿的云雾和恰倒好处的零星小雨。然而,这只是1976的春天和初夏,汛期尚未到来。河床是空阔的,洪水注定会行满她的每一凹处,涂改她的线条和颜色。野性。岂止是野性?暴虐注定会凸现。1976在被地下的岩浆浇灌,在无声地膨胀,血管在高温的挤压中开裂。1976,涪江的脆弱,我们的脆弱,政治的脆弱。)
  6月1日。每个生产队都在收麦子。割。捆。运。打。风。晒。我们的儿童节。没有新衣裳,只有干净衣裳。红领巾特别的鲜艳。都说是革命先烈用鲜血染红的。革命先烈有那么多鲜血吗?全国有多少红小兵就有多少条红领巾。何况还有那么多面红旗要染。1974年我就加入了红小兵。“批(pi)林批(pei)孔,批(pei)林批(pi)孔”。一个普通话的批,一个四川话的批。1974,我歪戴着帽子走上批判会的主席台,在哄笑中开始发言。“林彪和孔子是一条藤上的两个毒瓜”。班主任老师替我写的发言稿。我们公社小学的学生早已在操场坐好阵型,唱了好几支革命歌曲,大队小学的学生才依次排着队唱着歌走进来。他们个个面黄饥瘦,但精神饱满,皱巴巴的红领巾在胸前飘扬。他们没带板凳,只好坐事先搭好的石头,或席地而坐。小溪汇入了大河。大河汇入了海洋。操场上红旗招展,歌声嘹亮。“六一”国际儿童节。我们的节日,被政治涂抹。但欢乐依旧在我们单纯而愚蠢的心间。
  我又一次获得了奖状。县一级的奖状。我睁得圆溜溜的眼睛又一次在县级光荣榜的铅字里找到了我的姓名。铅字的姓名,我的姓名。我感到无限地自豪。我不知道我的姓名变成铅字意味着什么?团县委、县妇联、县总工会、县文教局。四个公章。盖了四个县级公章的奖状该有多么珍贵和神圣。
  焚烧麦秸的烟雾飘进了校园,我们嗅到了烧新麦的清香。我的舌苔在暗自蠕动。主席台变成了舞台。苹果已经有乒乓大小。靠近主席台的一树苹果叶受了领导讲话的感染开始发红。“拔萝卜,拔萝卜,我来帮您们拔萝卜……”我扮演萝卜。一个老婆婆在地里拔萝卜,怎么也拔不动,几个红小兵看见了,上来帮她拔。   
  (我年年获得的奖状都贴在我家堂屋神龛上的篱壁上。县级的居多。也有校级的。奖状差不多覆盖了全部神龛。荣誉就是我的神。1979,我得了最后一张县级奖状,奖状上盖的还是那四个公章,只是“红小兵”改成了“少先队员”。我的所有的荣誉都在那面虚设的神龛上,都在一张张烟熏发黄扑满灰尘的被糨糊撑得僵硬的纸张上,直到1988年春天二哥新修房屋拆除老房子。神龛及其篱壁被二哥做了燃料,我的那些曾经滋养过我心灵的荣誉也在散发过可怜的热能之后化为了灰烬。)   
  6日。我再一次梦哭。二哥说我边哭边在喊“安徽”。安徽。安徽是什么?这一回,婆婆起床的动作迟缓了些,我的梦哭延续了很久。安徽是一个爱发大水的省。安徽的爱发大水跟我有关吗?我的尿床!一辆囚车开过来,我被塞了进去。投狱,或者劫持。后面有人追赶——我的亲人们,我的世界,我的存在。随着囚车的远去,我在告别我的存在,在一点点离开我的存在。安徽,安徽。安徽是我的存在吗?安徽能够让我继续存在吗?安徽可以让我回到我的世界吗?
  不是安徽,而是婆婆戴着顶针的巴掌让我回到了我熟悉的世界,继续了我的存在。
  7月3日。大哥从外面回来,带着刀、三角带、钢筋,气势凶凶地说:“我非取他一只手不可!”他是谁,我不知道。大哥脸上有血。我不敢问。大哥把刀插在神龛的柱头上,玩着三角带。我看清了,那是一副连接柴油机和打麦机的皮带。“敢抢老子的女朋友,吃了豹子胆了?”大哥低着头自言自语。我几乎不敢看他。大哥的女朋友叫王英,是公社小卖部何聋子的女儿,说不上漂亮,但高条,也穿小管裤。谁要抢大哥女朋友?大哥班上几个出众的男生一一走我脑海里过了,我还是不能确定是谁。我最关心的是大哥是否跟她的女朋友睡觉。晚上。大哥的班主任老师来到了我们家,说大哥不能升高中了,我们家成分高,他又耍朋友,还争风吃醋打群架。   
  28日。记忆空白。广播说,唐山大地震了。唐山在哪里?
  (江青说,毁掉一个唐山算得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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