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金江古渡
2021-12-23叙事散文马霁鸿
??到这里瞧上一眼,就约略知道什么叫古渡以及渡口所蕴含着的意趣了。
??上江,一个险滩连着一个险滩,滔天的江水,将凝固在两岸的岁月斩削出一面面齐刷刷的绝壁。绝壁上掉落的老木枯枝,打上几个滚便被撕成了片片碎屑。
??下江,一拨恶浪套着一拨恶……
??到这里瞧上一眼,就约略知道什么叫古渡以及渡口所蕴含着的意趣了。
??上江,一个险滩连着一个险滩,滔天的江水,将凝固在两岸的岁月斩削出一面面齐刷刷的绝壁。绝壁上掉落的老木枯枝,打上几个滚便被撕成了片片碎屑。
??下江,一拨恶浪套着一拨恶浪,悬吊在攀附在断崖上的猿猴的声声哀啼,一不留神坠入深峡,便被飞旋的漩涡吞作了点心,再也寻不到一丝踪影。
??唯独这里江面开阔,江水平静,仿佛抽空儿告诉人们,流淌在深山大峡中的日子,并非每时每刻都是一副狰狞模样呢,一旦有了点宽松的境况,便心广体胖面容安详了呢。是的,平静的江水,犹如一只温软的手臂,而江边细柔的沙滩,则是江水展开的坦荡襟怀了。两岸黄尘乱飞的旅途,踉踉跄跄到了这儿,便被款款地搂进了臂弯,贴在了胸口。于是,那老老嫩嫩的旅人,思妻念子的,就仿佛看到了家园上空的炊烟;脚板心上磨出了血泡的,双脚就生发了伸进家中那只木盆的感觉。而那些磨光了蹄铁汗湿了鬃毛的骡儿马儿驴儿,甩甩脑壳,吹吹响鼻,也似乎靠拢了散发着喷香诱惑的料槽边。
??晨曦忽闪忽闪,解开篾皮缆绳。
??暮霞晃悠晃悠,泊住半横浅舟。
??江水浑了,清了。江面肥了,瘦了。艄公则一直精壮着呢。过上几月转回来,过上几年再过渡,落入旅人眼中的,仍是一副副红脸膛。一副副红脸膛,仍在三遍鸡叫之后,高高地昂出船首,远远望去,便是江水中升出来的一轮红太阳了。
??不听江水咆哮,不闻浪涛翻腾,鸟儿们也就分外自在。苍鸥飞倦了,觉着凉意上身了,喜欢落在沙滩上,暖暖翅,捂捂脚。孤鹜厌倦“单身汉”的自由散漫了,感到寂寞凄清了,就一头钻进岸边的芦苇丛,左瞄右瞅,寻伴觅偶。就连那南迁北徙的老雁鹅,也偏爱从这里“过渡”哩。天冷了,过去一行“一”字,地暖了,过来一阵“人”字。空中雁翅一闪一闪,江中桡片一晃一晃,羡煞了多少诗人,渡出了多少诗篇。
??古渡在金沙江上。古渡位于永胜县的涛源乡。
??提起古渡,老辈们津津乐道,很能摆出些来历呢。说是当年诸葛亮率领大军征伐云南各土著部落,拓展蜀国疆域,一路如狼似虎席卷而来,到了金沙江边,却被滔天的江水挡住了锋芒。诸葛亮往上走几百里,往下走几百里,勘察渡江之处。处处都是悬崖绝壁,狂涛巨浪。诸葛亮愁得茶不思,饭不想,连鹅毛扇也摇不动了:纵然自己能得到神灵相助,飞过江去,可几十万人马一下江就会系数变为鱼鳖呵。诸葛亮屏绝众将,端坐中军帐中,冥思苦想渡江之法。数日后,得了一条妙计。但见诸葛亮在江边焚燃高香,挥舞宝剑,口中念念有词。半晌,两道电光一闪,江水被活活斩去一段。然后,诸葛亮又将他的发祥地——长江下游赤壁地段的平缓江水连同舰船一起剁来一截,补在这儿的缺口上。于是,千军万马快活成过江之鲫,一夜间便全部排在了南岸。
??历史上有无此段掌故陈迹,留待历史学家去考证。而宋朝末年,忽必烈统率蒙古大军南征,其中一彪人马则确乎是从这里渡江的。上世纪七十年代,当地的农民群众在渡口后面的山坡上开荒造田,从地下掘出一排排一片片无计其数的陶罐。内行人说,这些陶罐所盛装的内容,便是当年阵亡的蒙军将士的骨殖了。看着这些陶罐,人们的眼前恍惚又闪出当年为争夺要冲关隘而横空贯地的金戈铁马,刀光剑影,身子禁不住微微一颤。
??是的,金江古渡古来就是滇西北乃至川、康、滇数省几十府的交通要津。那时,江两岸的驿道上,早晚马帮不断,终日人影不绝。石崖上,岩缝中,一阵风过,似乎就有寄存着的汉朝铜铃唐朝银铃叮当叮当不断响儿地滚落下来。而路边那些高树矮草,轻轻摇一摇,便有栖息养神的赶马调鲤鱼歌耍山曲扑簌簌飞满了天空。每天每日,有多少商贾戍卒脚夫清客有多少发财之梦奔乡之情在这里渡过风浪交换颠簸南来北往,忙煞了渡船忙煞了艄公忙煞了多少吏役忙煞了多少马店驿馆。为着管理渡务加强江防,也为着多多聚敛民脂民膏,官家历代都在这里设置重要机关。甚至还设过金江分县呢。县衙之下,警察、税务等机构一应俱全,至今还能寻到那奠基于古铜钱上的官府的断壁残垣,还仿佛能隐隐闻到衙门升堂的威严鼓声与衙役开道的凄厉吆喝声。
??古渡繁荣的另一根支柱,就是这里上下数十里的地段盛产黄金。
??正因为这一段江流比较平缓,金子喜爱在这里落脚聚集。高山冲下来的金子,上江淌下来的金子,一粒一粒,到了这儿便仿佛回到了家,心平气和地歇息下来,酣然入梦。不知何时,人们发现了这个秘密,江边便诞生了一个新的职业,刮嚓刮嚓的摇金声,从晨曦初露一直响到暮色苍茫,无倦无怨地为江水演奏出的清韵丽曲打着和谐的节拍。每隔几步,就有一架金床在晃摇,三五淘金人在劳作忙碌。每滴汗水都不会白淌呢。捞起来的每锄沙子,都不会是荒矿呢。一番筛选。一番簸摇。一番淘洗。金床停稳之时,淘金人总能从怀中掏出一团希望,将一粒粒乌黑的金砂粘起来,将一棵棵滚圆的辛劳裹起来,尔后,在妻儿通红的笑靥里炼出灿灿金光。
??谁也说不清楚江岸被翻过了多少遍,但每年都会有人将它翻上一遍。坑坑洼洼的日子,每当洪峰一过,又沉积出了平展而深厚的希望。淘过的一枝枝光阴,供淘金人搭盖了一茬又一茬宽宽窄窄的窝棚。而每天的太阳一升起来,一浴进江水,那柔柔韧韧的光芒依然将淘金人啄破了壳儿的梦境镀得晶晶亮亮,光光鲜鲜。
??“金床一响,黄金万两”。江边淘金人的这句口头禅,可不是只在口头上念叨着玩玩呢。史书记载,据上世纪初叶官方统计,这一带的黄金产量,每年高达近万两(走私流失掉的不计其数)。怪不得人们将古渡称为金江古渡,将渡口边上的古镇称为金江了。金江现为永胜县涛源乡的一个行政村,但涛源乡的集市依古例仍设在这里(乡的集市在乡政府驻地之外,这又是一个独特现象)。据专家测算,金江坐着的金矿,若开采出来,能将金江重新建上好几遍呢。
??如今,这里的淘金业掀起了新一个热潮。除了传统的手工采淘之外,还大量引进了铁甲淘金船。短短一两百米的地段,就有十多艘淘金船停泊在江边与江心,登高一望,它们犹如列阵临敌的舰队,煞是威武。这些淘金船凭着精良的设备,昼夜作业,深挖细淘,淘醒了沉睡在江心的金子的万年梦境,又使多少淘金客沉入了金灿灿的美梦(据悉,由于铁甲淘金船对航道破坏较大,现已停止使用)!
??上世纪六十年代,古渡下游十里许的地方建起了铁索公路吊桥(桥名仍为金江大桥),高吭嘹亮的汽车喇叭代替了沉雄悠扬的马帮铃铎,古渡一时清寂下来,古渡两岸的土地成了一隅“死角”,两岸人赖以生活的衣钵也似乎被端掉了。
??但这里的人民并没有因此而颓废无为。
??古渡两岸的百姓,大多是明朝以后从内地调卫而来的男子与当地少数民族妇女结合而繁衍的(即所谓的夷娘汉老子),至今讲着四声齐全的北方方言。他们普遍文化素质较高(主要是心理素质高,不一定“识字”很多),眼界视野开阔,手中技艺娴熟,且善于引进新观念新方法,代代相传,辈辈进化,日渐成为“人尖子”。一个一个,看着木讷,瞧着憨厚,而那胸中却藏着一团锦绣哩。西方不亮东方亮。他们将这里优越的自然条件辟为另一个“渡口”,然后以勤劳为船,智慧为桨,将自己的日子渡进了一个崭新的境界。
??古渡边上,1969年创办了涛源中学,同年有百余学生入学,大多为农家子弟。那时,正处在“文革”中期,其教学条件与环境是可以想见的。但这些学子凭着祖上“遗传”的文化基因,凭着良好的家教,凭着崇仰文化尊重知识的社会小气候的熏陶,以及自己的灵气与勤奋,硬是在这片热土上茁壮起来,挺拔起来。如今,这些涛源中学的首届毕业生,大多已成为远近知名的学者、医生、作家、工程师、经济师等专业人才和各行各业的骨干。就是由于家庭贫寒、“出身”不好、身带残疾等原因滞留在家乡的那部分同学,也大都操练成了大大小小的“龙眼王”、“甘蔗王”、“西瓜王”、“蔬菜王”。
??也许这古渡的繁华与风采已逐渐沉淀成了陈年故事的一个章节,也许这里的行政建制改成了涛源乡,古渡两岸的子民到外地去,便喜好将自己称为“涛源人”了。
??涛源人豪侠。吃酒不用酒杯,使茶盅,甚至抬大碗,一碗一个“龙上天”,一碗一身雄赳赳,吃得兴起了,干脆移师到酒坊,接那刚出甑的“头气酒”,七八十度,啊呗呗,远来的客人就嚇得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舌头伸到嘴外就缩不回去。家里“打牙祭”,上街买羊肉,不论斤不论两,而是砍上一腿或者半边,城里去的秀气人见了,就心疼半天,咋个那价舍得吃呵,又咋个吞得下去噢!到江中弄鱼,不用网,不用饵,空线拴一排空钩,丢到江中去“刷”,硬是将浪里白鲦活生生地“刷”上岸来。
??涛源人秀雅。白日里,上山下田干活,响响地哼一坡唱一坝清越的山歌小调。夜来休闲,便伴了江水溪水或者龙潭水,笛子一横,二胡一竖,悠悠绵绵地奏起古老的洞经音乐或者新潮的抒情歌曲。亲戚走拢,好友聚会,酒过三巡,彼此就委婉了嗓门,绕山绕水地唱起劝酒歌,直到一把连都飘飘欲仙。过老年了,贴对子了,屋里放着几瓶墨水的人家,就不耐烦到街上去买那千篇一律的“发财致富”,要自己推敲,自己命笔,“闲读南山采明霞,漫听东水诵清波”。庆丰收,贺安乐,自然要将新日月新生活编排成新节目,美美实实地“庙戏”上几台。
??豪侠与秀雅,正如剑锋开出了双刃,又如阴阳平衡于一身,使得这方的人为人行事,既有气魄胆略又有心机计谋,既刚强挺拔又柔和绵韧,既吃苦耐劳又善于采纳与融汇新经验新技术。
??这就有了许多令外地人匪夷所思的“童话”。就说水稻,曾创造过亩产一千数百公斤的世界纪录,联合国粮农组织已将之记录在案的。再说甘蔗,在外地如芦苇杆粗细的种儿,经这里的“神农”一栽,它就茎壮汁丰,普遍达到每亩十多吨的产量。又说棉花,早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就跻身于亩产皮棉一百多斤的全国先进行列。还有,这里的蔬菜,远销到东北西北华北的十多个省区。这里的西瓜,刚抽藤蔓,就有攀枝花、昆明等地的老板早早地来付了订金。这里的亚热带水果,更有那操着半生不熟普通话的广东仔福建儿租屋雇工坐地收购……
??如果有人确实接受不了这偏僻之地孵育出的“童话”,不妨到这里实地“阅读”一回。读罢正文,可别漏了末尾的那篇跋——到古渡徜徉片刻。透过那静静的江水,透过那浅浅的木船,透过那星星点点串亲访友的附近的船客,你会感悟到,完成了历史使命的金江古渡,业已成为一个天然博物馆,而它的魂儿,却涅槃成了一个崭新的渡口,被这里的人装在胸中,置于脚下。无论他们的脚步迈向何方,都不会不坦然渡过艰险与阻隔,抵达通衢康庄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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