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姨妈是消逝的城
2021-12-23叙事散文尘衣
姨妈是消逝的城 尘衣 ——2004年10月16日夜,携此文至湘江边,看它在火光中幻灭,向姨妈飞去。风挺大。湘江涛起。2004年中秋的前夜,悲从中来。离这个传统的团圆日子只差几天,我的姨妈,忽然离去,让我笼罩在悲苦中,无可自拔。我一味地想着,……
姨妈是消逝的城
尘衣 ——2004年10月16日夜,携此文至湘江边,看它在火光中幻灭,向姨妈飞去。风挺大。湘江涛起。 2004年中秋的前夜,悲从中来。离这个传统的团圆日子只差几天,我的姨妈,忽然离去,让我笼罩在悲苦中,无可自拔。我一味地想着,此后,我再去荣家湾,要在哪里驻足呢? 在姨妈家借住对我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我的又一个家。 我尚在哺乳期时,母亲患了一种奇特的病,无端消瘦,晕车的她不得不走几十里山路,再转车去岳阳城里医院看病。襁褓中的我嗷嗷待哺,被父亲送往姨妈家。当时,姨妈生了表姐,只大我两个月。我去后,姨妈从表姐嘴里抽出乳头,给几乎已经无力哭泣的我吮吸。一个人饿极再吃东西时是何等贪婪的模样,大概就是我当时那个样子。我一边嘤嘤而泣,一边一手扶住姨妈的乳房,另一只手抓着她的另一只乳房不放。而表姐,忽地被抽去嘴里的吃食,愣怔片刻后,遂以惊天动地的哭声表示强烈的抗议。姨妈没法,只得拿开我抓着她乳房的手,想让表姐止住哭泣。我极度敏感,比表姐的反映更激烈:拼命似的又去抓姨妈的乳房,第一下没抓着,便哭将起来。哭声里含着几多的伤心,姨妈听后,不忍,只得任我吃个够,直到我渐渐睡去,才让哭得声音几近嘶哑的表姐“收复失地”。此后的半个月,我与表姐分享自姨妈血液里泌出的爱意,无分彼此。稍后,终于供不应求,而表姐又不肯吃其他替代品,姨妈只好委屈我,用米粉做成糊糊,一匙一匙地喂我吃。 这是后来母亲多次向我提及的,母亲让我明白,我曾吃过姨妈的奶,才得以长大。 姨妈两岁时,外婆负疾而逝。八岁的母亲带着姨妈和一个更小的弟弟满村庄讨奶吃。母亲特别怕狗,姨妈却男孩般天不怕地不怕,小小的她自告奋勇走在母亲身后,小大人般,说:“姐,你莫怕,有我在!”后来,她们的弟弟终于在饥寒交迫中不幸夭折。母亲说那些日子她不知哭过多少回,可是任她怎样哭,她们的母亲已是再不能来照顾外公和她们姐妹了。当时,姨妈还不懂事,外婆的离去并未在她心中留下特别沉痛的印象,反而使得未曾受到娇生惯养的她变得越来越好强,总不肯屈于命运的摆布。 姨妈在外公的坚持下,读到初小毕业,在当地,可以归于文化人之列了。相对于母亲来说,姨妈自是思想开放些。那时,她便不拘泥于村人的劝说,自作主张嫁给姨父。姨父家在三里外,挂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巅,地理位置相对于外公家与我们家来说,真是差极。但是姨妈看中了姨父的聪明,说他六岁时便任着生产队的会计,常常骑在他父亲的肩上,到处参加会议。然而有一点出乎她的意料,姨父虽当着集体的会计,自家的事却是并不操心,任柴米油盐酱醋全由姨妈亲自弄回家来。遇上人情世故,倘是手中并不活络,姨父是可以放得下心,不去也可的,但姨妈做不到,她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于是想方设法,硬是大大方方地将那个人情做得像模像样。其时,姨妈已经担任着大队里的妇联主任,那么大的一个村子,几乎每家每户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姨妈爽朗的身影。姨妈以一个女人却胜似男人的肩膀,撑起了上有公婆下有四个儿女的家,哪怕风雨再多,在外人看来,依旧是红红火火,比任何人家都不逊色。 我读初二时,姨妈不想再在那个山巅居住下去,于是,举家迁往县城——那个名叫“荣家湾”的小城。他们搬去的第一年,我就跟去度暑假。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荣家湾,虽然姨妈租住的房子只是两间大统房,家具也不齐,但那毕竟不同于乡下,对只是偶尔去过城市的我来说,已经感到艳羡不过。我对姨妈说,你们做一个房子吧,别忘了给我留一间。姨妈听着,很开朗地笑,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做的,反正有你住的地方。 县城自然不再如乡下一般,田地是不必种了,但人依然要生存,人情往来依然要维持,比之乡下,又多了几批新朋。姨妈于是做些小生意,一家人的日常所需也全在那些进出于姨妈双手的鞭炮、服装、水果或者鞋袜里了——姨父呢,顶多是帮姨妈运运贺,至于进货所需的款项、该收的帐目和所欠的债务,他全然不管。有一次,姨父与姨妈用三轮车拖了一车衣服回家,因刚下过雨,路滑,两人连人带车翻倒在地,姨妈的右手,被绞进三轮车的一个轮子,身子随着轮子的滚动而翻着跟斗,被三轮车拖着滚了丈许才停下,一路的血渍。姨妈的惨叫声幸被两位好心人听见,将她和同样受了外伤的姨父送往医院……此后,姨妈的右手腕再不能弯曲,一条两寸多长的伤疤如同一条剧毒蜈蚣横卧其上,每次看见,都让人一阵后怕。表姐看着心疼,终于在初中毕业后主动去了广州打工,想以此减轻姨妈的负担。那年我也初中毕业,再去时姨妈失去了往日的笑声,向我说起表姐的懂事,不禁黯然落泪。 小生意、摆地摊越来越难做,城管队的每天都轰鸡一般,有时候摊子刚刚摆下,城管队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下子将整个摊子掀了去,各种物品撒了一地,被路人一哄而上,尽情“捡”去。有时候更糟糕,连三轮车、秆秤等物品,一个不剩,被全部没收,数天的衣食便无着了。尝够了这样的辛酸,姨妈后来便少做这些小本生意了。这时候,她已经托了各种关系,将表妹送到县卫校就读。表妹的学费于姨妈家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了吧。而表哥与表姐此时还帮不上忙,姨妈又该去哪里筹措这笔费用呢。直到多年后,也就是新千年我同时遭遇失业等几起人生的创痛而又在姨妈家小住时,她劝说失落至绝望的我,说你未必吃过我这么多苦么?当年你表妹读书,我哪有钱送啊,还不是就靠着去卖血!听了这话,我的心竟是抽搐起来,以至出了一身冷汗。我平生怕听“血”这个字眼,而姨妈,竟然凭了这个去送儿女上学,难怪身体看上去那么胖实的她,却总是常常感冒,远不如年轻时的健硕,我还以为她是太过操心而致!末了,姨妈又苦笑着说,你可不能说出去,绝对不能让你表姐知道,否则她会骂死我的。于是,我一直替她守着这个秘密,只是心疼得不行,终于在姨妈做胆结石切除手术时,想着她的多灾多难,忍不住向母亲提及。母亲听得垂泪。 后来,经过百般努力,我终于在县城一家小报做着编辑工作,暂且又借住在姨妈家。这已经是姨妈花两万多块钱置下的房子了。此时,他们全家的户口也迁到了荣家湾,总算在东奔西突十多年后,有了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家。于是,我再与人说到“荣家湾”这个小城的名字时,也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对姨妈家的指代了。 读到初小的姨妈平生最喜看书,即便在颠荡流离的日子,在她租住的每个家中,总少不了一些或新或旧的书。我受她的影响,也跟着看了不少有用没用的书。这年11月,在姨妈的两次“激将”下,我参加了县新华书店店庆十周年征文,出乎意料,获得第一名。我用那三千块钱的奖金做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一笔花费就是买了一部手机。存贮第一个电话号码时,在“姓名”一栏,我输入“姨妈”二字。以后每次接听或打她家的电话时,这两个字便不停地在屏幕上闪跳,一如姨妈听到我获奖时快活的笑容。不久,我离开姨妈,来到长沙工作。我又换过手机,但所贮存的姨妈家的号码与姓名依然没变。一直到这个中秋前,我还频繁地去到那个我曾经工作过的小城——荣家湾,仍然在姨妈家小住,那里依然是我衣食无忧的大后方。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听说一些事情。说表弟因事赔了三万块钱,姨妈为了替表弟还债,年过半百的她又没日没夜地劳作,心理再一次超负荷运转。她的高血压病也越来越严重。我托母亲捎去两千块钱时,听说她将表弟所欠下的债务已还清,我的心才稍稍舒坦了起来。 2004年9月17日,我又去到荣家湾,我甚至每每去时,连电话都不用提前给姨妈打的,仿佛她那个家是为了等候我的到来而随时存在着。 这一次,我是为了某种天真的向往而请姨妈带我去做一个小手术。姨妈知我娇,经医生允许,也进到手术室。疼痛时,我的精神不知寄托何处,茫然地伸出手,想找个依靠。姨妈伸出一双手来握紧我,可是她的手太过绵软,我疑心她是那年被摔了的缘故,于是不再依赖于她,便在心里想着一些虚妄的依靠,终于熬过那些疼痛的时间。 这两天,我们叙说一些往事,姨妈甚至谈到了前面我吃她奶的细节,也谈到很多她小时候的事,谈到她所有的艰辛。她还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自小学二年级开始就一直寄住在她家、一直称她为干妈笑时双肩也微抖的女孩,居然是我的小表妹,是她亲自所生却不得不送给他人的。姨妈当然又问到了我的终生大事,她甚至曾经亲自帮我张罗过的,而我,终于没有这个能耐来了却她的心愿,而今,它竟成了遗愿啊!此前,我得知她为了偿还表弟所欠的款项,陷入了一种地下赌博,便问她到底输到何种程度,要她果断撤退。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告知我真相,只说,你妈她也没操到我这么多心啊,我还不是想还债。此时说到伤心处,已然落泪。她说这话,弄得我心头酸酸的,一点一点地难受。但粗枝大叶的我并未往深里想,因为在我的心中,姨妈的坚强是旁人所不能比拟的,我恐是不及她的十分之一罢,她是我心中永远的靠自己来征服命运的女人啊。而今看来,我是从来没读懂过姨妈的。 第三天上午,我告别姨妈后,赶回长沙。晚十时,接到大姐打来的电话,问我,你今天是从姨妈家走的么?我说是,怎么了?大姐说姨妈终于支撑不住,选择了离开人世,现正在老家。我一时不知所措,只说你莫乱说,我怎么会信呢。大姐恼了,说这事我还能骗你么,我一直哭到现在!听她如此说,我的神经一下子嘣的一声断裂开来,手机跌落在办公桌上。我不知我该做些什么,我不敢去求证这个消息的真伪…… 第二天一早我经岳阳赶往老家的姨妈家,与迎过来的母亲抱头痛哭。我发现,母亲的头发比以前更白,她幽幽地跟我说:“我还没走,她还没送我,反倒要我来送她啊!”我不能说什么,那些痛苦与后悔得想往墙上撞去的念头,那些再与姨妈无拘无束地说笑聊心事的念头,全无意义了。 一天,我正从外地往长沙赶,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手机上显示着“姨妈”二字,恍惚中,我大声地说,姨妈,干什么啊?可是,电话那端传来的是一个酷似姨妈却年轻的声音,说,姐姐,你帮我订长沙到上海的火车票好不?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从上海赶回来奔丧的小表妹。“姨妈”这一声呼唤,永远不可能有人答应了。刚挂电话,正自感伤,又接到一位旧日同事问好的电话,极度热情地邀我去荣家湾玩。听到“荣家湾”三个字,我再也忍不住,任泪狂倾,如同我此刻的模样。我哽咽着,对他说,我已经失去荣家湾了,我去那座小城,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尘衣 ——2004年10月16日夜,携此文至湘江边,看它在火光中幻灭,向姨妈飞去。风挺大。湘江涛起。 2004年中秋的前夜,悲从中来。离这个传统的团圆日子只差几天,我的姨妈,忽然离去,让我笼罩在悲苦中,无可自拔。我一味地想着,此后,我再去荣家湾,要在哪里驻足呢? 在姨妈家借住对我来说,是习以为常的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那是我的又一个家。 我尚在哺乳期时,母亲患了一种奇特的病,无端消瘦,晕车的她不得不走几十里山路,再转车去岳阳城里医院看病。襁褓中的我嗷嗷待哺,被父亲送往姨妈家。当时,姨妈生了表姐,只大我两个月。我去后,姨妈从表姐嘴里抽出乳头,给几乎已经无力哭泣的我吮吸。一个人饿极再吃东西时是何等贪婪的模样,大概就是我当时那个样子。我一边嘤嘤而泣,一边一手扶住姨妈的乳房,另一只手抓着她的另一只乳房不放。而表姐,忽地被抽去嘴里的吃食,愣怔片刻后,遂以惊天动地的哭声表示强烈的抗议。姨妈没法,只得拿开我抓着她乳房的手,想让表姐止住哭泣。我极度敏感,比表姐的反映更激烈:拼命似的又去抓姨妈的乳房,第一下没抓着,便哭将起来。哭声里含着几多的伤心,姨妈听后,不忍,只得任我吃个够,直到我渐渐睡去,才让哭得声音几近嘶哑的表姐“收复失地”。此后的半个月,我与表姐分享自姨妈血液里泌出的爱意,无分彼此。稍后,终于供不应求,而表姐又不肯吃其他替代品,姨妈只好委屈我,用米粉做成糊糊,一匙一匙地喂我吃。 这是后来母亲多次向我提及的,母亲让我明白,我曾吃过姨妈的奶,才得以长大。 姨妈两岁时,外婆负疾而逝。八岁的母亲带着姨妈和一个更小的弟弟满村庄讨奶吃。母亲特别怕狗,姨妈却男孩般天不怕地不怕,小小的她自告奋勇走在母亲身后,小大人般,说:“姐,你莫怕,有我在!”后来,她们的弟弟终于在饥寒交迫中不幸夭折。母亲说那些日子她不知哭过多少回,可是任她怎样哭,她们的母亲已是再不能来照顾外公和她们姐妹了。当时,姨妈还不懂事,外婆的离去并未在她心中留下特别沉痛的印象,反而使得未曾受到娇生惯养的她变得越来越好强,总不肯屈于命运的摆布。 姨妈在外公的坚持下,读到初小毕业,在当地,可以归于文化人之列了。相对于母亲来说,姨妈自是思想开放些。那时,她便不拘泥于村人的劝说,自作主张嫁给姨父。姨父家在三里外,挂在一个光秃秃的山巅,地理位置相对于外公家与我们家来说,真是差极。但是姨妈看中了姨父的聪明,说他六岁时便任着生产队的会计,常常骑在他父亲的肩上,到处参加会议。然而有一点出乎她的意料,姨父虽当着集体的会计,自家的事却是并不操心,任柴米油盐酱醋全由姨妈亲自弄回家来。遇上人情世故,倘是手中并不活络,姨父是可以放得下心,不去也可的,但姨妈做不到,她觉得面子上过不去,于是想方设法,硬是大大方方地将那个人情做得像模像样。其时,姨妈已经担任着大队里的妇联主任,那么大的一个村子,几乎每家每户的红白喜事,都少不了姨妈爽朗的身影。姨妈以一个女人却胜似男人的肩膀,撑起了上有公婆下有四个儿女的家,哪怕风雨再多,在外人看来,依旧是红红火火,比任何人家都不逊色。 我读初二时,姨妈不想再在那个山巅居住下去,于是,举家迁往县城——那个名叫“荣家湾”的小城。他们搬去的第一年,我就跟去度暑假。那是我平生第一次去荣家湾,虽然姨妈租住的房子只是两间大统房,家具也不齐,但那毕竟不同于乡下,对只是偶尔去过城市的我来说,已经感到艳羡不过。我对姨妈说,你们做一个房子吧,别忘了给我留一间。姨妈听着,很开朗地笑,说你放心,我们一定会做的,反正有你住的地方。 县城自然不再如乡下一般,田地是不必种了,但人依然要生存,人情往来依然要维持,比之乡下,又多了几批新朋。姨妈于是做些小生意,一家人的日常所需也全在那些进出于姨妈双手的鞭炮、服装、水果或者鞋袜里了——姨父呢,顶多是帮姨妈运运贺,至于进货所需的款项、该收的帐目和所欠的债务,他全然不管。有一次,姨父与姨妈用三轮车拖了一车衣服回家,因刚下过雨,路滑,两人连人带车翻倒在地,姨妈的右手,被绞进三轮车的一个轮子,身子随着轮子的滚动而翻着跟斗,被三轮车拖着滚了丈许才停下,一路的血渍。姨妈的惨叫声幸被两位好心人听见,将她和同样受了外伤的姨父送往医院……此后,姨妈的右手腕再不能弯曲,一条两寸多长的伤疤如同一条剧毒蜈蚣横卧其上,每次看见,都让人一阵后怕。表姐看着心疼,终于在初中毕业后主动去了广州打工,想以此减轻姨妈的负担。那年我也初中毕业,再去时姨妈失去了往日的笑声,向我说起表姐的懂事,不禁黯然落泪。 小生意、摆地摊越来越难做,城管队的每天都轰鸡一般,有时候摊子刚刚摆下,城管队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下子将整个摊子掀了去,各种物品撒了一地,被路人一哄而上,尽情“捡”去。有时候更糟糕,连三轮车、秆秤等物品,一个不剩,被全部没收,数天的衣食便无着了。尝够了这样的辛酸,姨妈后来便少做这些小本生意了。这时候,她已经托了各种关系,将表妹送到县卫校就读。表妹的学费于姨妈家来说,也是个天文数字了吧。而表哥与表姐此时还帮不上忙,姨妈又该去哪里筹措这笔费用呢。直到多年后,也就是新千年我同时遭遇失业等几起人生的创痛而又在姨妈家小住时,她劝说失落至绝望的我,说你未必吃过我这么多苦么?当年你表妹读书,我哪有钱送啊,还不是就靠着去卖血!听了这话,我的心竟是抽搐起来,以至出了一身冷汗。我平生怕听“血”这个字眼,而姨妈,竟然凭了这个去送儿女上学,难怪身体看上去那么胖实的她,却总是常常感冒,远不如年轻时的健硕,我还以为她是太过操心而致!末了,姨妈又苦笑着说,你可不能说出去,绝对不能让你表姐知道,否则她会骂死我的。于是,我一直替她守着这个秘密,只是心疼得不行,终于在姨妈做胆结石切除手术时,想着她的多灾多难,忍不住向母亲提及。母亲听得垂泪。 后来,经过百般努力,我终于在县城一家小报做着编辑工作,暂且又借住在姨妈家。这已经是姨妈花两万多块钱置下的房子了。此时,他们全家的户口也迁到了荣家湾,总算在东奔西突十多年后,有了真正意义上属于自己的家。于是,我再与人说到“荣家湾”这个小城的名字时,也便是真正意义上的对姨妈家的指代了。 读到初小的姨妈平生最喜看书,即便在颠荡流离的日子,在她租住的每个家中,总少不了一些或新或旧的书。我受她的影响,也跟着看了不少有用没用的书。这年11月,在姨妈的两次“激将”下,我参加了县新华书店店庆十周年征文,出乎意料,获得第一名。我用那三千块钱的奖金做了很多事,其中最大的一笔花费就是买了一部手机。存贮第一个电话号码时,在“姓名”一栏,我输入“姨妈”二字。以后每次接听或打她家的电话时,这两个字便不停地在屏幕上闪跳,一如姨妈听到我获奖时快活的笑容。不久,我离开姨妈,来到长沙工作。我又换过手机,但所贮存的姨妈家的号码与姓名依然没变。一直到这个中秋前,我还频繁地去到那个我曾经工作过的小城——荣家湾,仍然在姨妈家小住,那里依然是我衣食无忧的大后方。 后来我断断续续地听说一些事情。说表弟因事赔了三万块钱,姨妈为了替表弟还债,年过半百的她又没日没夜地劳作,心理再一次超负荷运转。她的高血压病也越来越严重。我托母亲捎去两千块钱时,听说她将表弟所欠下的债务已还清,我的心才稍稍舒坦了起来。 2004年9月17日,我又去到荣家湾,我甚至每每去时,连电话都不用提前给姨妈打的,仿佛她那个家是为了等候我的到来而随时存在着。 这一次,我是为了某种天真的向往而请姨妈带我去做一个小手术。姨妈知我娇,经医生允许,也进到手术室。疼痛时,我的精神不知寄托何处,茫然地伸出手,想找个依靠。姨妈伸出一双手来握紧我,可是她的手太过绵软,我疑心她是那年被摔了的缘故,于是不再依赖于她,便在心里想着一些虚妄的依靠,终于熬过那些疼痛的时间。 这两天,我们叙说一些往事,姨妈甚至谈到了前面我吃她奶的细节,也谈到很多她小时候的事,谈到她所有的艰辛。她还告诉我一个秘密,那个自小学二年级开始就一直寄住在她家、一直称她为干妈笑时双肩也微抖的女孩,居然是我的小表妹,是她亲自所生却不得不送给他人的。姨妈当然又问到了我的终生大事,她甚至曾经亲自帮我张罗过的,而我,终于没有这个能耐来了却她的心愿,而今,它竟成了遗愿啊!此前,我得知她为了偿还表弟所欠的款项,陷入了一种地下赌博,便问她到底输到何种程度,要她果断撤退。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告知我真相,只说,你妈她也没操到我这么多心啊,我还不是想还债。此时说到伤心处,已然落泪。她说这话,弄得我心头酸酸的,一点一点地难受。但粗枝大叶的我并未往深里想,因为在我的心中,姨妈的坚强是旁人所不能比拟的,我恐是不及她的十分之一罢,她是我心中永远的靠自己来征服命运的女人啊。而今看来,我是从来没读懂过姨妈的。 第三天上午,我告别姨妈后,赶回长沙。晚十时,接到大姐打来的电话,问我,你今天是从姨妈家走的么?我说是,怎么了?大姐说姨妈终于支撑不住,选择了离开人世,现正在老家。我一时不知所措,只说你莫乱说,我怎么会信呢。大姐恼了,说这事我还能骗你么,我一直哭到现在!听她如此说,我的神经一下子嘣的一声断裂开来,手机跌落在办公桌上。我不知我该做些什么,我不敢去求证这个消息的真伪…… 第二天一早我经岳阳赶往老家的姨妈家,与迎过来的母亲抱头痛哭。我发现,母亲的头发比以前更白,她幽幽地跟我说:“我还没走,她还没送我,反倒要我来送她啊!”我不能说什么,那些痛苦与后悔得想往墙上撞去的念头,那些再与姨妈无拘无束地说笑聊心事的念头,全无意义了。 一天,我正从外地往长沙赶,忽然接到一个电话,手机上显示着“姨妈”二字,恍惚中,我大声地说,姨妈,干什么啊?可是,电话那端传来的是一个酷似姨妈却年轻的声音,说,姐姐,你帮我订长沙到上海的火车票好不?我这才回过神来,原来是从上海赶回来奔丧的小表妹。“姨妈”这一声呼唤,永远不可能有人答应了。刚挂电话,正自感伤,又接到一位旧日同事问好的电话,极度热情地邀我去荣家湾玩。听到“荣家湾”三个字,我再也忍不住,任泪狂倾,如同我此刻的模样。我哽咽着,对他说,我已经失去荣家湾了,我去那座小城,只是一个无家可归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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