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里水韵
古里水韵
古里古名“菰里”。“菰”是水生作物。西晋文人张季鹰洛阳做官,一阵秋风吹来,想起吴中菰莼鲈鱼之美,毅然南归,千古传为美谈。“菰”的种子叫“菰米”
古里水韵
古里古名“菰里”。“菰”是水生作物。西晋文人张季鹰洛阳做官,一阵秋风吹来,想起吴中菰莼鲈鱼之美,毅然南归,千古传为美谈。“菰”的种子叫“菰米”,也叫“雕胡”,是一种上等好米。据说,现在美国有些地方,还有珍贵的菰米出售。“菰莼鲈鱼”:意思是吃着菰米饭,用纯菜羹和鲈鱼脍下饭,何等清悠洒脱,怪不得时人称他是“江东的阮籍”。王维诗“香饭青菰米,佳蔬绿芋汤”,李白有“跪进雕胡饭,月光明素盘”。不知从何年何月起,“菰”感染了一种菌,结不出饱满的种子了,禾苗贬为蒿草。人们惊奇发现,病变后的菰,茎部膨大洁白,摘下来尝尝,鲜嫩可口,爽滑甜润,这便是现在的“茭白”。古里镇是“菰”的故乡,菰米的原产地。水乡泽国,菰米飘香,远古,应该是一方乐土。
我印象中,古里的重要,不在于茭白芹菜,在于它沟通清墩塘,白茆塘两条大塘,是常熟东去上海的水上交通线。
四十年前,我在农村务农,经常驾农船去上海,经清墩塘,转白茆塘,再走昆山,入清扬江到上海。
清墩塘不宽,景幽水澄,河岸低低的:极目远望,竹林村舍,炊烟袅袅;近处,水稻田平静如海。河面上,不时有柴龙围成一方方菱塘,碧绿的菱盘铺盖水面,掖窝里冒出细小的粉色菱花。临河村居,安静平和,水栈上,扎着青布碎花头巾,穿着青布碎花短裙的姑娘阿姨捣衣洗菜。河岸边,老人端坐小板凳,戴着箬笠,手牵小扳罾,静候游鱼经过。鱼簖的竹篱横断清流,渔舟撒开蘑菇状的撒网。一塘渔家乐,一路田园趣。
清墩塘上行船,饱览水光秀色之余,摇船也很过瘾,手把船橹,人和船融成一体。一推一扳,船往前行,推重一点,船向左转,扳重一点,船向右拐,推扳均衡,船直苗苗地前行。凭一双手,把个大家伙,摆弄得任意东西,像自由游弋的大鱼。“摇呀摇,摇到外婆桥”,幼时的儿歌仿佛在耳边响起。船橹推扳,人体的关节随之扭动,船儿晃呀晃,像北方人扭大秧歌,南方人打莲湘。身体说不出的舒服,姿态说不出的潇洒。
那年初秋,我和同伴船过清墩塘,已是午夜。一个没有月光的夜。周围都睡着了,白天的景物幻化成或大或小,或高或低的黑色山丘。小小的农船前方,永远是巴掌大的一块白亮亮水面,船晃晃悠悠穿过水面,黑暗中又吐出同样大的水面来。船儿一路前行,像钻进黑洞,探寻未知世界。
黑魆魆的河岸,忽而向远处展开,幽邃深远;忽而树丛夹岸,船儿像在隧道中穿行;过桥时,橹声咿呀,水声低迴;转弯时,吆喝一声“来船松摇”,惊起孤栖的水鸟,扑楞楞地飞。人在船上,注意力高度集中。不慎,船帮擦着了河岸,发出“嗤嗤嗤”的响声,赶紧扳梢。又撞上了夜渔的小划子,“眼瞎啦,找死啊。”渔夫一顿好骂。
船儿像蛇一样缓缓游动,岸边的柳枝不时刮在脸上,痒痒的。突然一顶石桥扑面而来,幻影出镜面似的水光。“晴虹桥影出,秋雁橹声来”,不知为何,头脑里闪现这样的唐诗。
船儿在黑暗中穿行,凭耳畔秋虫的叫声,便能判断船到了什么地方。千百只叫哥哥(蝈蝈)齐声欢唱,声浪扑面,中间夹杂几只纺织娘打节拍,岸上是毛豆地或南瓜田。声音随着船行慢慢低沉下去,耳畔一片沉寂,只听到几声细若游丝的虫鸣,那是小如米粒的螟蛉发出的叫声,岸上是水稻田或青草地。“瞿瞿瞿,瞿瞿瞿”的蟋蟀鸣叫,说明村庄快到了。鸣虫,它们有各自的家园。鸟飞戾天,鱼跃深渊,如果叫它们相互交换领地,无疑是致它们于死地。
鸡鸣声声,天亮了,河面上腾起薄如轻纱的晨雾。我是一头雾水。同伴问,到哪里了。古里镇到了。古里的街市绵延在河岸上,像河面上的一条墨线,也像倪永林笔下的一抹烟渚。晨雾中,拱桥似月,碧水漾漾,人影绰绰,大小舟船幅凑在码头旁,像进食的一群鱼。
古里市街左近有一条港汊,三摇两橹穿过去,前面豁然开朗,便是白茆塘了。
白茆塘与清墩塘大异其趣。清墩塘是小家碧玉,白茆塘是大家闺秀。清墩塘屈曲幽深,开合有致,像刘姥姥进大观园,叫人目不暇给;白茆塘一水平铺,上下天光,玉鉴琼田三万顷,直洗得人肝胆皆冰雪。
船进白茆塘,立刻感到人和船小了,天、地、水变大了。河真宽哪,简直是个湖。河宽风劲,七手八脚拉起风帆,帆立即被风吹得鼓鼓的。一叶轻舟,在水面上悄无声息地滑行,船帮两边犁出两道箭镞样的波痕。只听得船首“恰恰恰”撞击水浪的声音。远处,碧绿的稻田连成片,汇成海。河边滩涂上,芦蒿菖蒲丛生,小鸟雀在蓬蒿间啁啾,硕大的鸥鹭不屑与燕雀为伍,它们轻扇翅膀,在天空缓缓的飞,像片片云。
“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船在水面上,人在图画中,这画还是动的。古歌唱道:“五两竿头风欲平,长风举棹觉船轻。柔橹不施停却棹,是船行。满眼风波多闪灼,看山恰似走来迎。子细看山山不动,是船行。”白茆塘边是山歌的家乡,这古歌,是不是来自古代的白茆?和眼前景色如此丝丝入扣。
吃过午饭,阳光老辣起来,河面尽是白亮亮的反光,热气蒸腾。一会儿,阳光模糊起来。大概河面大,水气多的缘故吧?不,天越来越暗,瞬间,乌云将天幕遮得严严实实。不好,雷阵雨来了!“落帆!”。船帆“哗”的一声落下。狂风骤起,明镜似的水面晃荡起来,蹿起数尺高的巨浪。前后左右,急浪狂奔,像烧开的一锅水。船儿像沸水中的一张菜叶,忽而蹿起,忽而下沉,河水不时地扑进船舱。又一阵狂风,把我们的船帆卷了起来,扬在空中,像只风筝。我们赶紧按住帆布。几个人摇摇晃晃摇橹,手忙脚乱撑篙,把船向岸边靠拢。风太大了,船帆再次卷起,击打着船帮,“啪啪啪”直响。船颠簸的像一只摇篮。天空,雷鸣电闪,倾盆大雨下来了,这才减小了风速,船也恢复了平稳。
雨来得快,去得也快,十来分钟,雨过天晴。一切又回归到了风平浪静的图画之中。温顺平和的水啊,也会暴怒,也会风急浪高疯狂一下。语云:上善若水,至柔至刚。水乡人的性格也是如此,这是和水打交道磨练出来的。
雨后的白茆塘,水面惊现大大小小的圆圈,那是鱼儿在咂嘴。鸥鹭飞落塘边,大大咧咧地涉着水,挥动长喙,大快朵颐。雨后的乡村,又繁忙起来,老牛哞哞,吆喝声声。得雨的岸柳杂树,个个精神,连片的水稻,青翠欲滴。生命,在水的滋润下,走上新的历程。
恢复高考,我有幸考上师院。毕业前夕,在白茆中学实习,这里成了我粉笔生涯的起点。
白茆塘在校旁流过。操场上的篮球排球,常飞出围墙,落到塘中。课后饭余,塘边漫步,浩渺的水面像个琉璃世界,瞥上一眼,便觉回肠荡气。农船很多,不再扬帆手摇,变成“突突突”轰响的挂机船。悠闲的鸥鹭,像飘浮在空中的白帆,“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上碧霄”,不管世情变幻,白茆塘永远保持着它独特的魅力。
白茆塘边的孩子聪明好学,遵守纪律。当然啊,“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水边长大的孩子还能不聪明?学校的李校长却看法不同,他认为,这块地上,文人辈出,底蕴深厚,附近的红豆山庄就是明证,耳濡目染,谁不尊重知识?。
红豆山庄是明末文坛泰斗钱谦益和一代才女柳如是晚年生活过的地方。
李校长带我们几个实习老师,踏访红豆山庄。山庄离校三四里。仲春花季,麦苗齐膝高。麦田中的小路,曲曲弯弯。山庄只是个遗址,跟一般村子无异。农舍包围中,一个瓦砾高阜,高阜上独立一棵红豆树,瓦砾堆上,藤蔓蒙络,不可靠近。树很高,约有十多米,树冠只有三四根枝条,一律向东南倾斜,它是常熟几棵红豆古树中最苗条的一株。问村人,他们没见过这树开花结籽。村前一个四方形的池塘,当年的荷花池吧。红豆山庄又名芙蓉山庄,村子也叫芙蓉村。
钱柳一对才子佳人,从虞山脚下荡舟清墩塘,击水白茆塘,来到红豆山庄,一路上塘水薰染,景物移情,到这里已经诗情满怀了吧。正是这份诗情催开了红豆花,组织了红豆诗会。
红豆树再次开花,是清道光五年五月,邑人孙原湘记载:“吾乡芙蓉庄红豆树,自顺治辛丑花开后,至今百六十又四年矣。乾隆时,树已枯,乡人将伐为薪,发根而蛇见,遂不敢伐。阅数年而复荣,今又幢幢如盖矣。今年忽发花满树,玉蕊檀心,中挺一茎,独如丹沙,茎之本转绿,即豆荚也。辛烈类丁香,清露晨流,香彻数里,见日则合矣……为乞一枝而归……”
江山代有才人出,孙原湘也是位文坛才子,科举榜眼,短短百十来字,嚼华吐翠,字字玑珠,句句芬芳。他夫人席佩兰是写.“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名句的随园弟子,又一对才子佳人。名人风流和清墩塘,白茆塘的流水同在,永远滋润着这块热土。
清墩塘,白茆塘,静静地流吧,让这片福地,永远人才辈出,灿若星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