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来覆去的梦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0:06 编辑 <br /><br />　　一夜深眠，忽然醒来——冬天居然是这么来的。醒之前，或者无梦，或者有梦也是七零八碎的。　　　　

春风骀荡。山居里干柴烈火一样蓬勃兴旺的景象当算杏花盛开，真的，那是山火大烧一样光亮耀眼的盛大花事。那是一种离散的美丽。离散之后，那些杏花都将穿过季春奔赴到盛夏里去。　　　　

春日的山居无处不落花。落花如尘，风定之后全都落定，仿佛熊熊的火焰终于暂时收息了猛烈的势头，但白热化的火心依然活得好好的，一旦再有风来，它们还会乘风腾起火焰照彻天宇。暂时的沉寂让人有些喘不上气。幸而还有迟迟零落的，仿佛不谙世事的处子无所顾忌，离却枝头，一路蹭碰，发出窸窸窣窣的清越之响，愉快地投向地上的落花中去，并且，那些悄然自落且最为惹眼的杏花大多为白色的，像大火暂时止息之后洁白的灰屑随后依附上去——像灰屑一样洁白的，的确是白色的杏花。在乌黑的瓦顶上，在灰褐的山林中，那些杏花确乎显得很白，很温润，很柔软。那个季节的那一天，一个女孩子背了一背篼鲜嫩的猪草在山间小径上走着。走热了，走累了，靠在长满草芽的土坎上歇气，顺手松开了领口想凉快一下，忘乎所以地多开了一副盘扣，露出了隐隐约约的胸，是像飘落林间的白杏花那样隐隐约约的。她又迅速掩上领口了，旁边毕竟还有一个并不多余的人，她的胸口是不该被偷看的。　　　　

落花如雨，随风狂乱翻卷。很香的，很湿润的，很细嫩的，非常非常的可爱。偶然落入脖颈的，也很快被捂热了，化掉了。很惊诧。从此，模糊的胸口与白嫩的杏花纠缠在一起，许多年都不曾分开。那时，山柳的飞絮和白茅的飞花在眼里心里随意翻卷冲荡，都不能掩盖白杏花一样奇怪的胸口细嫩的白。那时，飘忽来去的浓雾还会偶尔洒下冰冷的雨滴或雪粒。　　　　

我离开了山居。　　　　

多年以后才听说那女孩子也长大了，远嫁了，那个遥远是我所不能想象的。春天年年都来，山居的杏花比飘渺的梦更加缥缈。颠沛多年，度过的日子如涉过的河流，过河之后回头一望，河对岸也是一样迷茫缥缈的，那却是我的来处。关于对岸，记忆中清晰的东西真是太有限了，许许多多都被没有尽头的日子消融掉了。记住的，也是无尽的日子无法彻底磨去的，我还能在迷茫缥缈中找到隐隐约约的瑰丽。有时候也怀疑那些瑰丽的东西不会是真的，应该是在梦里的——若在梦中，好像更说得过去。杏花一定年年都开，有红的，有白的。山林里的落花，野径上的落花，是春天的另一种落雪，是足够温暖而芬芳的。那种雪片不会融化，但会干枯。我至今不知，它们干枯之后都去了哪里——也许如远嫁的女孩子一样我永远无法知道它们确切的去处，亦如它们永远都不知道我的去处。离开山居是一回事，离开杏花与女孩子是另一回事。的确是我离开了，山居还在原处。女孩子，现在应该老成如我。听说，山居的居民后来大多早就云散，像离枝的杏花飘向各处。留下来的自然已经寥寥，听说竟还有我当初见过的。这个结局颇似杏花年年开，杏树年年老去，但活着的杏树还健硕如常，我甚感安慰，至于心花怒放，仿佛我是在昨天离开山居的，一切都很清晰，都很亲切，都活得好好的。　　　　

山居的春天是从杏花开放作为开始的，但其时也正值山中冬末春初。来去鼓荡的山风甚为狞厉。如今我仍能听到杏花落草或者委身于泥土的声音，有时候还是很清晰的。独自冥想的时候，也能看见女孩子在杏花如雨的日子里嬉笑，她的小棉褂是很合身的。　　　　

今天，冬日的气息极其爽朗，周遭山上罩着蓬松的白雾，雾很白，其间好像正有杏花如雨一般畅快地洒落。缘其皆白，我并不能见其中一瓣，但我知道红者早谢，白者迟归——杏花一样的女孩子出嫁得太早了，頽颜皓首者，恰如老而不衰的杏树，我的念想又如吹在山中的阵风，来来去去，总能看到广大而简约的景致，唯有乌黑与灰褐背景上的红白之色驻留我心，经年累月清晰如初。　　　　

夏天总会让人感到凌乱和慵懒的，这好像是城市对我的挫败；凌乱是因为俗务太多，慵懒是因为屡屡不免身心疲惫。水泥街道，瓷砖墙面，浊气在其间的流淌是很顺畅的。沥青路面上凝滞的尾气被烘烤得炽热。人身上的衣裳遮盖住的是最少的皮肉。人比树木多，或者树木比人少。有限的树木中最缺乏的是果树。但在城市里，比如果树这类柔美亲和的东西不会有立足之地，大抵因为它们在果熟之后会落叶如雨而有碍瞻观更有害于环卫——何患瓜田纳履李下整冠之类的猥琐与小气呢？衣服很美，女人更美，她们更愿意让或丰腴或硗嵴的女人之身在时尚的文胸里备受煎熬，甚至让我生出喘不上气来的感觉。美丽的城市女人的美是外在的，而她们的性情多半也是暴戾的。她们习惯把世上的男人想象成货真价实的色魔，因而，她们在呈示自己外包装美的同时，也要包藏起自己自然天成的内在美——我常提醒自己：眼之所见一定要中规中矩。　　　　

秋天也是一样的淡而无味了。除了衣裳还在传达秋天的信息，我念想中的秋色在城市里显得极其遥远至于缥缈。果市与季节无关，也不关稻熟粱肥与阡陌田畴。无边落木的盛况是城市无法想象的。　　　　

天气渐冷，城市的早晚也会有一些水落石出的韵致。那时，残缺不全的秋天已经过去，秋末的空洞气象使得城市不再显得拥挤和躁动。在晴朗的夜间，我在楼宇的峡谷中也能看见月在中天的景致。月亮和天空一样消瘦，但我真想看到美丽女人一样清新靓丽的星子。我也想到，即便在无遮无拦的山居，此时的杏树也早就到了极其简约的地步了，但长着马尾松和白桦树的山林里还有大风不断吹过，林涛声沉郁而雄宏，其中还夹杂着各种兽鸣——在城市，这些则被店铺音响和汽车喇叭声代替了。　　　　

城市和它的一切，我在努力爱上这些，也在尝试让自己安心活在这里。我总在城市的街上和城市的周边最安静的时候独自行走，我想告诉自己我不想与城市过分亲近，但也不会远离。　　　　

冬天来了，却不需要太多证据。仿佛是一夜时光到了暂时的尽头，恍然醒来，冬天的面孔那样新颖可亲，前面的季节确定无疑已经滞留在无法整理的时光过往里，也留在支离破碎的梦里。春天的美丽去得太快，夏天的热情总显得过余，并且总被雷雨切割成零散的小段，把人的记忆隔得更加遥远。秋天，太大太远，可望而不可及，能够触摸到的总那样有限，我一直心存遗憾，我从没有全面领略过它浪漫风采的最边缘。冬天，我幸而能够回到山居一样的宁静和城市一样的持重之中。这城市就这样变得可爱起来。朔风吹来的时候，云头和雾脚全都生气勃勃的，都带着林涛的恢宏之响，虽然没有杏树，我却能看到鲜红与洁白的杏花在枝头聚集到摩肩接踵了；虽然我至今不知远嫁的女孩仙居何处，但我想，她也应该和我一样老成了，她的肌肤白皙如初但也松弛了。她的儿女们，我想，也应该随波逐流迁居别处，并且一定飘荡到城市里。我不知道她如今所居之地的春天有没有水灵光鲜的杏花绽开，或者，在虽春犹冬的时候，那里的阳光之下有没有蜂围蝶阵的美丽。　　　　

城市需要冷却，冷却之后，人才能回归到真正的生活里去。冬天的冷是造物的事情，城市的冷才是人的事情。我爱一个城市，多半因为这个城市并不喧嚣，我爱一个人，也是因为这个人不羡繁华，就像在乍暖还寒时候开在野地里的杏花。　　　　

冬夜的街道上很快会安静下来宽敞起来，我正好可以去观赏照明灯和景观灯合构起来的城市之美。　　　　

人造的繁华当然是给人消受的。不过，我总会避开那些让人呼吸困难的市侩之气，把这个越来越繁华的城市看做另一种色彩缤纷的世界。那些绚烂的灯光总应该在人的精神世界里完成一种恰当的拟态，它们应该是花或者花一样的东西，有些热气，有些活气。应该通灵，应该接连地气；应该聘聘婷婷谦恭含蓄，应该简单、直率、淳朴到解开盘扣就能现出白皙细嫩的肌肤；应该湿润如水，应该坚挺如冰，应该以清新之气荡涤陈腐的浊臭；应该风吹云动如雨自落，应该如杏花一般终于在飘落之后引发少年稚嫩的惆怅和可爱的伤感，然后，怀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爱幻想长出蓬蒿一样茂密的胡须，那是放任而自信的胡须。　　　　

美丽女人们的美丽原本是造化的偏爱和功德，她们自己完全没有必要大肆炫耀和引为自豪，她们完全没有必要骄矜和暴戾，不应该因为生活在城市里并且衣食无忧之后就觉得自己并不是自己。应该知道，城市对人的诱惑之一是追求累赘而使人在纯正的造化面前惘然无觉，更不知道已经在生活的暗角里深深隐藏了起来。　　　　

冬夜居然是有香气的，而且是黄蒿和马尾松针叶被点燃以后发出的香气——难道城市里有人在烧这些东西吗？抑或是我的幻觉已经到了难以回归正常的地步？垃圾桶里，总会莫名其妙地冒出浓烟蹿出火苗，那些可燃物就是被剥离或被丢弃的城市生活的残片碎屑。有时候，流浪汉会就着熊熊大火烘烤身体，褴褛衣物燃烧起来也无所顾忌。无论正反形象，看上去都有原生态的狂放和自由气质，衣裤宽大，难辨底色，他们是城市里不会绝迹的放浪形骸的原初民代表，他们在告诉城市，他们才是这里最古老的居民，在此居住得太久了，至于索然寡味但也弃之可惜；或者，假如现代城市人敢于抛弃所有多余的累赘，也会跟他们一样无所顾忌的。不知有多少人想过，我们曾经与我们最初的精神原态生活在一起，只是，多数人后来走远了，走偏了，甚至迷路，甚至努力忘却原初的自己，再反过来歧视自己及其同类——我忽然想起，我在杏花如雨的日子里偷窥女孩子领口的时候，其实自己还是正穿着开裆裤的，那时，我差不多就是四、五岁吧！　　　　

惭愧了，我所感受到的难为情很快转变为无法排解的自卑，那是我最早有过的漫长而难捱的焦灼。那是我在杏花雨中偷窥过女孩子领口的同年夏天，母亲承诺，必须等到秋凉以后才能穿上合裆裤。在我，那个夏天的漫长让我失去了等待的勇气和耐心。我终于无法记住那个夏天的垂柳与鸣蝉，水塘与鱼虾。我也不敢到人多的地方去，如果实在无法逃避，我总想站在别人身后或者背靠一堵墙、一棵树。但也无用，前后毕竟难以两顾。到了极其窘迫的时候，我会想到山居里的那个女孩子，她不曾耻笑过我，真的，不曾！可是，在我离开山居之后，大一些的男孩子公然取笑我，女孩子们在远处捂嘴偷笑——我无能为力了，我是那么的令人不快而多余。　　　　

阳光灿烂的白天总那样毫无商量地慢行若止，仿佛故意跟我过不去而非要把我的难堪暴晒到风吹即散的地步。至于夜晚的梦中，我的衣装皆然华美，我也看到一个神气十足的自己……　　　　

贫弱时代贫弱的乡村真是一个让我不想回顾的东西。怎能想到呢，防寒保暖的功用渐渐退隐到眼不能见的地方去，蔽体遮羞的大用也至于仅仅强调重点而忽略其余。衣服不必穿破，不必穿到褪色，完好无损即可丢弃或慷慨赠与。我依然常想起别人特别是同龄的女孩子们耻笑我还穿着开裆裤的情景，我内心的寒颤还是惊天动地的。有时候是想起，有时候仅仅在梦里——这个最好，醒来之后我就可以轻松一些。　　　　

冬天，更多的人都被最新的时尚元素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天的街上，行人比秋天时候少了许多。城市边缘以外更是寥寥甚至人迹罕至。我愿去，并且常去。在那里，我不必观赏太多的华美衣装，也不必担心别人窥视我并以商业眼光对我暗中划定层次——习惯了，即便衣食无忧，我依然不愿跟太多的人在一起。　　　　

我对冬天总这样怀着好感，因为我总有处可去。在冬夜独步，或在彤云厚重的当口走向旷野，我会感到冬天是一觉醒来那样来临的，日子就随着变成崭新的了。　　　　

我还会想起当年山居里的女孩子。我身渐老，但时光未老。来年春天，我要不要到山居里去看一看呢？　　　　


2015-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