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在死和活下去的夹缝中挣扎

　　我在2003年秋天体验过的一种精神和生理的过程，竟然奇迹般的被我回忆，复原，重组用在2004春天的父亲身上，我的内心自然是经历了惊恐，煎熬，愤恨，鄙视以及怜悯等等复杂的情感，这让我懂得，死或者活下去都不难，在死和活下去的夹缝中挣扎，才是上帝对生命最大的惩罚。 　　2004年的春天，我被唤醒了记忆，我以为那记忆本应该被我忘记得彻底，永不会再发芽生长，但我错了，虽然我始终明白的是，真正的伤害绝对不会来自痛恨你的人和你痛恨的人，真正可以击垮你的是毫无戒心的，赤诚相见的所谓的朋友，真正可以击垮你的是自己的想象和你自己。如果这个朋友告诉我，他需要移植器官的话，我会说，好吧，就把我的器官拿去吧，我说这样的话，绝非虚伪，也绝非处于矫情。但最后，潮水般的辱骂和出卖都来自这样的朋友。这些过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彷徨。如果路遇这样的朋友，我还会微笑，其实没有什么的，我从来不会怨恨别人，只会默默承受，而这样的朋友对你视若不见，根本连一个冷笑都没有的时候，一股悔恨和鄙视自己的情感袭满我的内心，然后突然从我的脊背就会如针尖般游走出一丝火苗，然后这火苗弥漫，疯长，向上，最后堆集在胸膛的背后，燃烧，我的口里干渴着，一股苦味扩散，这被灼烧的感受如此清晰，我甚至想要投入一片冰海里面，希望冷的水和硬的冰消弭燃烧在我身上的火焰。我分不清楚这是生理的反映还是心理的反映。 　　这火焰发生在2004年春天的父亲身上。我的眼泪，我的痛恨和我的鄙视还有怜悯都变不成水和冰，火焰这样燃烧，我看见父亲在火焰中独自爬行。 　　父亲从来注意自己的身体，这样的注意使他背负了一生自私的罪名。童年的时候，铁路边沟渠里的枸杞熟了的时候，父亲像一个影子一样就会出现在那里择采，旁边火车疾驰而过，风卷动父亲的衣衫，张扬，尘土翻滚，汽笛刺鸣。还有紫色的茄子花，还有黑色的咖啡豆以及黄色的野菊花。这些植物晒干了，浸泡在水中，酒中，用来滋补父亲的身体。这些习惯其实是来自父亲年轻的时候得下的流鼻血的疾病，他发病的时候，血从鼻腔喷涌而出，血在脚下的脸盆滴落，全家哭声一片，几次母亲都是绝望，父亲这样死过几次，这些都压抑在我的内心中，它们逝去了，但它们一直纠缠着我。对于来自更多的鄙视父亲自私的言论我从来是宽容的，我知道，没有人能够坦然面对死亡的威胁，我们永远无法窥视别人的心理，我们只能用想象来度量和猜测而已。 　　其实很偶然，父亲脖子上长了一个微小的肉瘤，很多的人都告诉他，摘几片无花果叶擦一下，就会消逝，但父亲一定要去医院割掉，他笑着告诉我们，是一个非常小的手术，就在急诊室里进行就行了，几分钟割完了，包扎一下，就可以自己回家。晚上，我到父亲那里去的时候，哥哥，弟弟已经研究了很长时间，他们一直的看法是父亲身上有炎症，所以白细胞数高。父亲的肉瘤没有割成，化验血的时候，医生偶然发现父亲的白细胞数高得惊人。昏暗的灯光下，父亲坐在椅子上不做声，腿抖来抖去。 　　接下去的事实证明哥哥和弟弟的推论是多么的幼稚，他们做梦也想不到的是，当经过穿刺后的骨髓化验，最终父亲的病被确诊为慢粒性白血病。唯一的希望来自染色体的化验，我带着父亲去一家中心医院，路上我始终微笑着，我说，根本不可能，医生说了，这很常见，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明原因的白细胞上升，然后又不明原因的下降。父亲疲惫的点点头，满脸苍黄，我转头，车外的树和人都向后，飞驰而去。 　　出了医院的门，我大步走在前面，我想寻一家饭店，我想起了父亲没有吃早饭。父亲不言语，一低头，进了一个小餐馆，说，就这里吧，要了一碗馄饨和两个火烧。我看着，然后也不争辩，说，再要几串肉串吧？父亲默默摇了摇头，父亲的白发已经竖立起来，我看见父亲的脸突然有种想要逃离的感觉。吃饭期间，父亲说，要不，去中医院看看吧，我感觉自己的背老是火烧火燎。旁边一个老人插话说，中医院已经搬离了，你们要去的话，要坐倒车了。然后他补充说，我自己就是那个医院的医生，现在退休了。筷子停止了，父亲将椅子向那个人挪去，改称“您”，说，我想问问您，我这个病，中医是否有办法治疗，然后就急急拿出病历和化验单给那个人递去。 　　父亲在我眼前开始陌生，永远沉迷在自己的世界中的父亲竟然开始求助一个毫无了解的陌生人，仅仅是因为那个人曾经是一个中医医生过。 　　2004年的春天我在医院和家里穿行，在火焰中看着父亲，我正在明白，尽管父亲的血在我的身体中流动，但我还是只能依靠自己的经验来推测父亲，很无奈，并且悲哀，我还是进入不了父亲的世界。 　　一个人可以如此脆弱，这在于我是空前的发现。仅仅在确诊了一个月的时间内，父亲开始崩溃。母亲电话告诉我，你来看看吧，你父亲在家里大哭，口里喊着“亲娘”。我去了，父亲躺在床上，大口喘着气，要窒息的样子，他已经开始抱怨，他看见了曾经的校长，校长来唤他，笑着唤他，父亲对我说，校长死去后一定怨恨我。我竟然没有眼泪，当时的我只有鄙视。我坐在床上，想了一会儿，我恶狠狠地说，谁也救不了你，你必须坚强，除了坚强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办法。父亲在床上扭动了一下，呻吟着，然后我突然发现父亲要背过气去。我已经很有经验了，几次的这样抢救，但到了医院，任何器质性的病变也检查不出，除了白细胞升高之外。家里死寂，桌子上散落着几十本关于白血病的书籍。我越来越镇静，并且越来越无情，我身心疲惫，我好累好累的感觉。然后我开口，我对父亲说，你的病就是白血病，确凿无疑。母亲听了我的话，抽泣起来，眼泪横飞，在这之前，家里一直都说，还没有医生确诊，只是不明原因的白细胞升高。父亲像没有听见我的话一样，起身，在室内开始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然后不看我，摆了摆手说，你走吧，都出去，他突然行动敏捷，推我们出去，一下子将门关上，然后我们听不见里面发出任何的声响。 　　我到现在也没有去深究我的决定，我没有对母亲辨白父亲早晚要知道这个事实，我只是给一个朋友说过，那个朋友竟然说，唉，谁都珍惜生命。我听了冷笑了两声，然后潮水般的记忆袭击了我，我想起了我的脊背上针尖般游走的火苗，我用想象窥视父亲，我看到汹汹的火焰在燃烧，我的父亲在火焰中大口大口喘着气，游荡在生和死的边缘。 　　生活中有很多诡秘的事情发生，全部解释为巧合在于我是不能接受的。我更相信，冥冥之中有一些感觉，在夜里悄无声息的来临。我在黄岛开会，在这之前，我发了两次火，第一，我拒绝去开会，我说，我父亲有病我不能去。领导也发火，说，单位里你主管，会上要做经验发言，你不去的话，又有谁可以替代？第二，吃饭的时候，我说，缴了这么多的会务费，要我们吃这些东西，下一次我来找旅馆，周围的人都看着我不说话。夜，很静，同房间的人鼾雷滚滚，我恨不得想杀了他。凌晨，我睡不着，三点，我开手机，几乎是开机的瞬间，手机声大作，传来哥哥惊恐的声音，他说，你立即向医院赶，父亲病危。我竟然很镇定，我拍醒同事，给他交待，然后我穿衣，向码头跑去。 　　夜黑，很黑，海面上很黑，海浪的声音很大，浪很大，天和地都大。一些回忆像无边的海掩埋我，我站在海边，风吹我，泪下来，我对着海嚎啕，天和地之间只有我一个人，我彻骨的孤独，但我的脊背的火焰熄灭了，我冷，冷得发抖，我浑身抖个不停。天动，地动，海动。我站在海边，海的那边是我的父亲，我触摸不了他，我感觉不到他，我想象不到他，我从凌晨三点在海边煎熬，我站到早晨第一班渡轮，渡海，我回到了海的这边，我以为我回到了父亲的身边，但我离父亲更远。 　　最后我看到的是，姨妈在嗤嗤偷笑，父亲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都来了，就这样吧，我就这样走吧。姨妈告诉我，母亲因为彻夜未眠已经给赶来的哥哥劝回了家。姨妈努努嘴对我说，哪里有病危的人还会在走廊上走来走去，她的话被满脸怒色的医生打断，医生非常气愤，然后告诉我，你们明天转院吧，感觉还是到精神病医院去看看好。 　　我有种想瘫倒在地上的感觉。 　　我拿来镇静药，劝父亲吃下去。我看着睡了父亲，我把手放在父亲的背上，抚摸着他，我知道那里有一团汹汹的火焰在燃烧，我的惊恐，煎熬，愤恨，鄙视都消逝了，我的怜悯涌上来。我用想象知道，我在2003年的秋天体验过的一种精神和生理的过程，像一根细细的线绳串起了我和父亲，那一刻，我感觉我和父亲融合在一起，我此生唯一进入到了父亲的世界，我对父亲说，我们多苦啊，生和死都不可怕，最可怕的是在生和死中挣扎和煎熬。父亲沉默，睡梦中他还在喊着，火，烧死我了，我热，火，我的背上有火…… 　　火焰这样一直燃烧，烧起来，再烧起来，持续的燃烧，持久，坚韧。我每天每天告诉父亲，慢粒性白血病，治疗及时，存活可以超过三十年，其实是二十年，我多说了十年，这是我唯一可以做到的。在我此生唯一进入我的父亲的世界的那一天开始，无边无际的怜悯成了我面对父亲唯一的情感。然后开始平息，我看着火焰开始平息的时候，更大的苦疼涌满了我的心，还有我的身体。 　　从2004年的春天走，一直走到现在。昨天，父亲说螃蟹好贵啊。下班的时候我买了五只送过去，哥哥买了十只送了过去，弟弟买了五只送了过去。母亲说，一起吃吧，哪里吃得了这么多。父亲一声不吭，他剥开螃蟹，吃了一个，推走眼前的，站起来，向另外的一个房间走去，我看着他的背影，看见一团火焰燃尽的灰烬一样，我知道，火焰真得开始消逝了。母亲很高兴，说，你父亲的背很长时间不火烧火燎了，我的手被螃蟹狠扎了一下，父亲的背影消逝在我的眼中，我对母亲说，我回家去吧，然后下楼，泪水断了线，流下来，一直流下来，我从来不知道，我竟然有如此多的眼泪，然后我想起来了，我怜悯我的父亲，我怜悯我自己，我从此怜悯所有的生命，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