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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隔着河流看过去

2021-12-23抒情散文孙蕙
父亲六十五岁、母亲五十八岁那年,他们搬进了新居。按照风俗,乔迁之际要送礼以示祝贺。在家闷了头想,也没理出个头绪。无聊之际拿出久不翻的影集,一张一张地掀过去,猛见母亲年轻皎美的脸庞象朵花,在我的手下缓缓盛开,那是母亲最美的时光啊。我的心快乐得……
  父亲六十五岁、母亲五十八岁那年,他们搬进了新居。按照风俗,乔迁之际要送礼以示祝贺。在家闷了头想,也没理出个头绪。无聊之际拿出久不翻的影集,一张一张地掀过去,猛见母亲年轻皎美的脸庞象朵花,在我的手下缓缓盛开,那是母亲最美的时光啊。我的心快乐得直跳。   那年母亲刚刚20岁。有着一头乌黑油亮长头发的母亲,总爱把它们结成麻花辫子垂在胸前,从门前的石板路经过时,身后总是落满年轻后生辣辣的眼光。母亲14岁时,外公撇下外婆和六个孩子去世。为减轻外婆的负担,母亲毅然退学,进了家门口的一家工厂做挡纱工,下班后还到卖米饼的外婆的摊上帮吆喝生意。外婆后来常对我说要是母亲继续读书的话,一准是个做学问的料子,而且母亲长得又好看。就在外婆家的门槛被左邻右舍快要踏扁时,母亲丢下一句话:你们少操心,我有了中意的人了。上世纪60年代中期,在我们这个小小的苏北小县城,奉行的还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因此听了母亲的话,外婆气晕了,冲着母亲就一个巴掌掴下去。   父亲五十年代末毕业于江西某医学院,有着178米个头的父亲,喜古诗,会拉二胡、吹口琴、笛子啊什么的,却因家庭成份不好,没哪家愿意把姑娘嫁给他。加之父亲天性孤傲不善言词,因此27岁了仍是光棍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与母亲相遇,没读多少书的母亲被父亲迷住了。   我识字不多,就想找个有文化的人,成份好不好要什么紧呢?是当饭吃还是当衣穿啊?真是的。母亲有次在与我闲聊时直摇头。
但外婆却不这样想。在外婆的内心,始终认为是她耽误了母亲读书,外婆希望她这个幺女将来能找个好婆家,过上有饭吃、有衣穿、凡事不用操心的舒心日子。无奈母亲是个犟脾气。最终母亲胜利了,但也付出了代价,那就是娘家没一分钱的陪嫁,没送亲的队伍,母亲收拾了旧衣裳,一个人走进了父亲有些寒酸、只有书本相伴的乡医院宿舍。   那年母亲刚刚20岁。在成为新娘子之前,母亲偷偷地去了县城最好的一家照相馆,把她最灿烂的笑容用胶片定格成永恒。
  婚后第二年,母亲生下了我。由于没人照应,母亲生下我的第三天即下地做家务,并到河边洗尿布。有好心人提醒母亲,说孩子可不能啊,这样会落下毛病的。母亲笑笑,照样下河洗尿布,做饭给她亲爱的丈夫吃。那时的母亲是快乐、单纯的。在她的眼里,父亲就是她的天、她的地,现在有了孩子,她更要上心了,因为这是她一点一点衔起的家啊。   当时母亲在县城上班,只有星期天才能坐上汽车赶到乡下与父亲团聚。终于有一天,母亲发现父亲的心里有了秘密,而这恰恰是母亲最最痛恨的。母亲永远都不会明白,敏感纤细的父亲,当初接受母亲,除了被她的痴情打动外,他也确实需要一个家,而且母亲长得好看,这多少满足了父亲的虚荣心。但父亲的内心深处,始终有块处女地没向母亲打开。当他在合适的时候遇到合适的人时,不想发芽总是不能够的吧。   从此争吵成了父亲与母亲的见面语,然后有一天,母亲丢下我,独自回了县城外婆的家。   父亲有个做老师的石姓朋友,由于出身不好,常被拖了游街。父亲替朋友叫屈,从此被贬到大队做赤脚医生。我留在父亲身边时,父亲已从医院搬到了一个叫富溪的村子里。   流经屋前的是条小河,河面上有座小木桥,人从上面经过颤悠悠的,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听父亲说,我第一次经过这座桥时,是从上面爬过去的,那样子象个小笨熊。父亲说这话时,头发已花白了,那样久远的岁月啊,我是一点印象也没有了。我只记得河的两岸是平阔的菜地,开满了金黄的油菜花,沿河岸是一溜排柳树,长长的柔丝直垂到水面,桥的不远处有架风车,是村子里用来引水灌田的,我常和伙伴们赤足坐在风车的沿边上逛风。   而最常见的要数芦苇了。那随处生长的密匝匝的芦苇,潇洒淡雅,临风摇曳,远望去就象一座铜墙铁壁,到了秋天,秆头上还冒出许多灰色的芦花,摘一把放在瓶子里相当古朴典雅。那时只知喜欢,却不曾料到,若干年后,我会对着它,用忧伤的口琴曲子诉说心中的烦恼。   当时村里还不通电灯,都点一盏小煤油灯,暗淡的灯光会将人影放大并反射到墙上,活象妖魔鬼怪。记得有次半夜醒来,父亲不在身边,我从被窝中探出头,猛然看见有个人影站在床边,却又不说话,吓得我将被子紧紧地蒙在头上,嘴里一个尽地直叫唤。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隔着棉被轻轻地唤我,说爸爸出诊了,以为你不会醒来的。我还是不敢将头露出来,说爸爸你快把那人赶走吧我怕啊。爸爸说哪有人啊,你把被子松开,不然会闷死的。我说有啊就在墙上嘛。父亲哈哈大笑,说傻孩子那是我的白大褂啊,别怕啊没事的,爸爸回来了。于是我才战战兢兢的探出头扑到父亲的怀里,满脸的泪水湿透了父亲的前襟。经过这次的惊吓,父亲也有些害怕,因为他常常要夜诊,将我一人丢在诺大的房子里终不是办法。   父亲和母亲商量,让她把我接回城里。但母亲却不松口,说要回城可以,你也得一起回。   从此父亲与某人断了想念。   那是1972年的夏天。那个夏天成了父亲心中永远的伤疤。   我已经记不清是如何睡到外婆的床上了。只记得当我睁开眼时,看到的是外婆笑得象菊花似的脸,和搁在我脸上的枯燥的双手。外婆说丫头快穿上衣服跟我去医院。我说去医院谁生病啦?外婆“呸呸”地朝地上直吐唾沫,告诉我母亲替我生了个小弟弟。我啊地一下子就扑到外婆的背上。   爷爷一直盼着能抱上个孙子。但母亲连着生了两个女孩,爷爷很不高兴。作为医生,父亲应该明白生男女不是女方一个人的事,但他却不吱声,甚至还怪母亲和我大姨一样只会生女孩。母亲很要强,又不好回娘家去诉苦,因此常在没人的地方抹眼泪。有次被我撞见了,我就贴在墙边闭着眼幻想自己如是个男孩多美。想着想着,就一个人对着墙笑了起来,不料却惹来母亲的一个大耳光。   去医院要经过古老的护城河,然后再走一段弯曲的石板路。到了医院,我看见母亲偎在父亲的怀里,注视着那两张幸福的笑脸,我突然觉得他们有些陌生。于是低下头,看着母亲怀里紧皱着眉头的小小人儿。这就是我的弟弟?他好丑啊。母亲哈哈大笑,在我的脸上括了下,然后说他还小,长大了就是个帅小伙了。我趴在床边不敢动弹,母亲的声音好温柔啊,并且她用手在摸我的脸哩。   好长一段时间,家里充满了笑声,温暖得我的心飞呀飞,从此盼望着母亲能天天生小孩子。
  经过母亲多方的奔波、争吵、交涉,在我进入小学的那年,我们一家六口终于搬进了公房,那是一座有着百年以上的老房子,两进的院子,木格子推窗,青色的方块砖,东厢房还铺着木地板。尤其让我兴奋的是,院墙上挂满了许多绿色植物,墙根下还有许多山药。记忆最深的是打碗花,阳光下开着紫色的花瓣,令小小的我窒息,我常会凝神半天不出声。母亲总说不能摘啊,否则手里的碗会摔碎的。我不信,有次趁她不注意,偷偷地摘了朵夹在书中,然后坐在桌边,捧了个碗翻来复去地看,却不见它们从我的手中滑落。我暗笑母亲唬人的水平也太低了。中午吃饭时,握得好好的碗突然叭地从我手中掉落在地。面对母亲射过来的严厉目光,我从此再不敢动那花的心思了。   院中还长着棵石榴树,树下摆着个高高的水缸,六七月份会从中冒出几枝粉红的荷花,软软的象极了弟弟嫩嫩的皮肤。炎热的中午,我常用几张小凳子拼起来躺在荫荫的树下,一边哄着弟弟睡觉,一边偷偷翻着从父亲书桌上找到的小说或唐诗宋词,碰到不认得的字我就跳过去,然后再趁父亲不注意放到他的桌上。   沉浸在墨香中的我,心渐渐地充盈,家里的事也不闻不问。有次在吃饭时,我发觉桌上好沉闷,就不假思索地说你们为啥不说笑啊,母亲扫了沉默的父亲一眼,然后说有什么好笑的,快吃快吃我还要上班。直到我捧着的书被一双手狠命扯走,我才惊觉我已忘了父母亲不和的事实。茫然中我看见母亲发红的眼睛,指着我说你不是书公子的命,书看多了有屁用,我白生你了。原来母亲要离婚!我问父亲怎么办。父亲说离就离吧,我也过够了。我知道父亲敏感纤细温和,而母亲却大大咧咧,性格急躁是个一点就着的人,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对双方都是种折磨。私下里我是向着父亲的,却又觉得这样想对母亲不公平。于是就有点怨恨起父亲来。可是再看看父亲隐忍的表情和鬓角边碎碎的白发,我又有些同情他,这些年父亲也活得不轻松。注视着墙边渐黄的枯藤,我满脸是泪,无所适从。   那些宁静而幸福的午后啊,从此再也不会回来了!   看着三张花猫般脏兮兮的脸,父亲打破常规,主动去外婆家接回了母亲。但从此他们之间打起了冷战,凡事总让我们三姐弟在中间传话。那段时候,我曾经想过离开这个家,走得越远越好,永远也不要回来了。甚至私下里希望父母亲离婚算了。这期间,正值壮年的石老师突然因脑溢血过世。吊唁回来后,父亲好像变了个人,不但关心起母亲的起居,而且还偶尔地和母亲说笑了,每每这时母亲总是一脸的灿烂,她会把散着茉莉茶香的杯子轻放在父亲的书桌上,然后坐到不远处的木凳子,手里不停地绕着毛线,那样子是雅致的,恬淡的。对于母亲的改变,多年后我才悟出,对一个心中有爱的女人来说,丈夫的温情其实是她最大的开心和满足,因为儿女终究是要飞的啊!   父母的关系有所缓和,但我独来独往的习惯却改不了了。同学们说我傲慢、清高,他们哪里知道我是多么的渴望友谊渴望爱啊,我怎么也冲不破多年来缠绕成的茧壳,那是我内心的软肋。由于性格所致,我的婚姻成了父亲的翻版。母亲恰如当年的外婆,但我没有母亲的果敢,面对亲情与爱情,我选择了亲情。   我试图忘掉儿时的阴影。于是我拚命地读书、写作,这成了我的一种生活方式。我时常听到有种声音在呼唤着我的灵魂,它们总是在我的头顶散发出经久的阳光,温暖并把我照亮。它们不会背叛我,面对它,我焦急的内心会平静,世界也才真正地完整。如没有父母的乔迁之际,我想我是不会鼓起勇气隔着河流看过去的。令我震惊的,不是父母的不和,也不是我小时对父母的耿耿与怀,而是在我有限的文字中,没一篇是描述童年生活的。   当我把翻拍好的母亲的照片送过去时,父亲捧着相片眉开眼笑,说这张还不是母亲最好的,母亲在一旁嗔怒地说那张最好的被你撕了啊。父亲说是吗我怎么记不得了?看着父母亲密地争吵着,我的心突然就有些酸酸的。是啊,父亲和母亲,他们原本是两条孤独的鱼,一个淡漠,一个热情,互不相干,却在偶然的乱流中相遇,从此成了对方惟一可以取暖的源头。也许心的温度,有时会愈近愈冷的吧?   沙发上,两个靠在一起看照片的头颅,他们幸福的瞬间让我相信,破碎的终将再度圆满,那么,我们何不以感恩的心去面对生活中的每一个幸福和伤痛呢?   如果你不能立即找到我
  你也应该保持着勇气去继续寻找
  而我
  总会在某个地方停留着等你*
  ……
  (注:*号是惠特曼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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