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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被消解的神圣

2021-12-23抒情散文赵方新
被消解的神圣●赵方新这次回去,才知道老家村后的那片树林没了,当时正在车里,心头一阵惶恐的狂潮,目光被暮色中的“空荡”狠剁了几刀,颓然地跌坐在座位上,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只玻璃瓶滑落继而粉碎的影像,没料到一片树林竟也如此易碎!也许,就是某个被乡……
  
        被消解的神圣

              ●赵方新   这次回去,才知道老家村后的那片树林没了,当时正在车里,心头一阵惶恐的狂潮,目光被暮色中的“空荡”狠剁了几刀,颓然地跌坐在座位上,脑海里突然闪现出一只玻璃瓶滑落继而粉碎的影像,没料到一片树林竟也如此易碎!也许,就是某个被乡愁占据的夜晚,小树林的子民却在斧锯的锋口下逸出了最后一片木质的叹息;它们叠颈交股,躺在生身之地,一只只白而茫然的大眼睛彻夜未合。它们有没有看到最后一眼太阳?它们同鸟雀的约定到没到期?它们来没来得及跟那些细蚱蜢胖蝈蝈打声招呼?   记忆的秩序被颠覆,经典的印象被篡改,守望的乡情被流放,一座固若金汤的神圣的城池失守了……   我逃一样离开了小村。   何为神圣?直到我写下这两个字,心里依然把握不住。作为一种形象它应该和神仙沾亲带故吧,或高蹈于九天碧霄,或凌波于万丈秋水,渺渺兮迢遥,人神兮两隔;作为一个概念,它界定出了崇高与卑微,尊严与羞辱,敬畏与亵玩,它外壳坚硬内心柔软,坚硬来自于超拔世俗的神性,柔软发自于圣的慈悯胸怀;作为一种心理背景,它具有神秘神奇外加些许恐怖的特质,人和神的对视——或许这只是人的一厢情愿——使现实的人生变成了心灵的消费品,而被人默许为不再是垃圾的同类。   在我心目中能够配得上它的,就是这片已不复存在的小树林。   “神圣的小树林”,这个搭配显得突兀吗?失重吗?不伦不类吗?不!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它撑起的那片天空收留了浪迹的飞鸟,它护持的那方土地隐藏着无数走兽的行踪,它浓重的阴影遮盖了我裸露的童年,直到今天,梦回的脚步还常被它的一枝草茎一朵小花一片落叶绊个趔趄……多少年来,它一直被我供奉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淡淡的光辉浅浅的气息若有若无地笼罩着尘世中奔波的身影。   这片树林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小村的先人视野中的,已无据可考了,依稀从老人的口中获悉村子的历史大约始于清康熙年间,迄今已三百多年;又据我平常的印像,这片林子杂乱无章,地势高低不平,各类树木随意而生,互相搀杂,更少见有人管理,却常见牛羊悠然埋首啃食树下的鲜草,吃起低垂的枝叶更是惬意非凡,够不到还要翘脚抻脖,直到肚儿滚圆,——这更像是一片野生的林子,那么它的历史就可能会上溯到更远了,四百年甚或五百年。这么多的时光摞起来该有多厚啊,真叫人望而生畏呀。   村人对它的需求很是淡泊,所以很少干涉它的“内政”,真要用材了,就拣一棵够料的伐了,有心情就在来年春天补上一棵,也不是大事,忘了就算。那个树坑却自发的又长出了新树,蓬蓬勃勃的一团绿,是原树残留根系的后裔,嫩嫩的一株细苗,是树的种子发育成的,可以说这片树林在按自己的法则生活着,而且定义着它们想要的生活。似乎它们毫无上进心可言,长得慢吞吞的不说,能够合规中矩的也不多,或歪七扭八,或旁逸斜出,只由着性子长,直长得林子遮天蔽日,即便是晴好的天气,里边也状若晨昏,只有少许阳光执意“凿”进来,碎银样砸在灌木和草丛上。空气的游丝是水绿的,鸟儿啁啾是翠绿的,雪球样的羊儿也被濡染成一团淡绿;置身其中,凉凉的,爽爽的,森森的。它就这样立在小村的身后,不张扬,不喧哗,不自矜,绵着性子,沉静如一块美玉,温润可人,又恰如一道风物画的屏风,平添了小村几分雅致和闲逸。   这真是一片原汁原味的林子啊!   钻进林子里闹腾,是童年最开心的乐事之一。   那时相对于一颗小小的心灵来说,林子简直大得像海,像一座奢华至极的皇宫,像一片被大人遗忘的浩瀚的沙漠,保留着同样浩瀚的自由供我们大肆挥霍。钻进林子我们就原形毕露,尽情的打闹,尖叫,甚至学着大人的口吻说话骂人。   春天一到,林子里的树就变戏法似的捣鼓出各种美味,犒劳我们这些野猴子。   杨树的花蕾貌似缩微的玉米,是那种乌红的颜色,老家人叫他“蜀黍芒”,抑或是“秫秫芒”也未可知,但我总不由自主地想成是“叔叔忙”——地里这么多的活计,二叔三叔还不快去忙啊?要想吃到爽口的“蜀黍芒”就得爬树,而杨树是树木中出了名的“细高挑儿”,爬起来颇有难度,弄不好爬到一半力气老了,哧溜哧溜又滑下来,裤裆撕开了口子,赔了夫人又折兵。好不容易才吃进嘴里,把两腮都装得鼓鼓的,一种鲜嫩的淡甜的味道倏忽射中了每个味蕾,使我全身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尽管不能彻底抚慰馋虫,但也可以疗饥,让我们暂时远离肠胃的扰攘。   “蜀黍芒”特别易老,转眼功夫,就满树“褴褛”,南风一吹,满地都是,毛毛虫一般。   杨树退场了,该着榆树槐树粉墨登场了,——榆树像个腰缠万贯的大富豪,挂满串串“绿钱”,神气十足;槐树则像位端庄雍容的贵妇,搽着馥郁的香脂,满树白花胜雪。这二位贵客广受欢迎,一天到晚,总有几个人跟长在树上一样,谁想吃了,随时都可以仰起头来冲树上喊一声:“来串肥的——”于是正躺在三杈股上打盹的那位就揉着惺忪的睡眼找一枝出色的,喀吧,唰,榆钱或槐花劈头打下,树下的食客耍个仙猴摘桃接住的是榆钱,捏在手里依然簌簌乱抖,旱地拔葱远远跳开的是槐树枝子,委在地上呲出了灰黑的圪针。   榆钱清芬,槐花浓郁,春天都叫它们香透了。   此外,还可以吃到野葡萄、土栗子、菇荻、玛苞等“土产”——因为它们产自树下或土里,如果运气好找到一棵西瓜或甜瓜,那就要念阿弥陀佛了;林子里有几棵病怏怏的野枣树,是给秋天的告别宴会准备的,那之后我们就要暂时离开,把宁静还给小树林,让它睡上一冬天,等着来年让我们叫醒。   在这片林子里我们到底做过多少游戏,已经记不清了,那些时光铺陈了童年的快乐,那些时光在我生命的河床里肆意翻腾,那些时光沉淀为一座矿藏,一座记忆的金矿。早先回家总要到这里来遛遛,手扶树干,思绪即可煮沸,恍惚中一双毛草草的胳膊拦腰将我抱起,一只手掌闪电般拍在我肩头,又闪电般踪迹皆无,一根草茎从背后钻进了我的脖子……这一切,等我回过头去却如春梦了无痕迹,空把怅惘惹得疯长。   这片林子使我们着迷,除了它馈赠我们无边的自由和快活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它在我们面前不经意之间打开了一本神秘的宝典,把乡村浸润进了闪烁着桐油色泽的隐秘的氛围里。有时这种神秘的宣示给我们以惊喜,有时又使我们惴惴不安,但心里总是抑制不住的兴奋,饶有兴味地去拜读,胆战心惊地偷窥。   林子中间有一条南北小路,村里人都说那儿“紧”,什么叫“紧”呢?大概就是阴森可怖的意思,如果按字面引申就是“让人紧张”。好多稀奇古怪的事情就围绕这条小路生长着,就如路两边黑沉沉的阴影一般。方祥家的五生走亲戚回来晚了,走进林子后两眼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正着急呢,忽然一条白生生的带子在眼前缓缓铺开,他便沿着白亮的引导走去,走啊走啊,直到走得腿酸脚麻,索性坐在地上,卖花生的不拿秤,论堆了。天光大亮,有人看见他正枕着个坟头酣睡呢。老人们说这叫“鬼打墙”,是那个世界的人耍的恶作剧。这件阴森的事情在我们的脊梁沟里煽起了一道凉气,好几天不敢再去林子,——它揭开了林子的另一面,林子成了人世和阴间的中间地带,说不定哪一脚就踩在了一个鬼魂的脑门子上,哪还了得?又听一个叫为山的说——他家的房子靠近林子——每到深夜他就听到屋后有窃窃的笑声,还听到过鬼踹墙的声音。当时我便毛发耸立,发誓再也不傍林子的边了。紧接着,又发生了一件怪事,一个叫春莲的姑娘到林子里割草,天黑回到家来,就变得痴痴迷迷,懂行的人赶紧说:“她的魂掉了,快去找找!”家里人就借了队里最亮的汽灯,钻进黑咕隆咚的林子寻找,终于在一棵槐树上找到了一只尼龙袜子,拿回家给她穿好,不一会她就醒了一样,恢复了常态。那个黑夜,我亲眼目睹了这一切,这更使我坚信林子是一片灵魂秘密集会之地,应敬而远之。   真正使我对它产生敬畏的还不是这些神神道道的事,而是一块石头。就在那条小路的东侧不远的草丛里,卧着一块厚厚的残碑,苍白的颜色,冷漠的神情,有的地方长出了绿苔。   村里人说,这是一块祖碑,记载了小村的先祖的来历,本来矗立着的,是破四旧那年,一伙愣头小子扒祖坟时给拉到的,其中最踊跃的一个莫名其妙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秃子。这块沉默的石头上有一些模糊的字迹,据说谁要看到了,如不连读三遍,必定害眼。于是,这块本来并不引人注意的石头,成了我每次穿过林子时心中讳莫如深的隐秘,我必心跳嘭嘭,脚下生风,目不斜视,唯恐看到它的影子,又总感觉有一双高深莫测的眼睛正在透过枝枝蔓蔓盯着我。假如我不慎看到了它的宝相,便只好硬着头皮“连看三眼”,但见它闲闲地掩映在碧草深处,似乎睥睨着一切,微微上翘的嘴角,清冷的齿光,身边簇拥着一种茎秆细细的黄花,摇摇颤颤的,后来知道这种花叫“害眼花”,大概害眼一说就来源于此,不晓得是花因石而得名,还是石为花儿而所累?   我仓促的膜拜总使我耗费极大的气力,屏着气,提着心,念着数,一,二,三。有虔诚,有恐悚,更有——敬畏。   终于有一天,大概是我认识了一些字,而且脑子里已被朦胧的唯物观念初步武装了之后,我斗胆走进了林子,径直向那块石头走去,我要去看看上面的字!我蹲下身仔细辨认那些被风雨剥蚀的字迹,不可思议的是,我还是按照既定的规矩,连读了三遍……是我心底它留下的“惯性”太大使然吧?或者,这种循规蹈矩的仪式已被我注入了新的情感因子——尊敬和景仰?   一块石头的尊严在这里被完好保存,凛然不可侵犯。我由此想到了那些最原始的石头崇拜:谁家的孩子被认定命硬,便要寻一块石头认作“干娘”,每年参拜,给“她”系上红带子;通常农家小院的正房门口都有一块厚厚的青石,叫香台子,专门供奉天地祖先;随处可见的“泰山石敢当”的碑牌就更直接了……   这片林子赋予了我自由的秉性,娇宠了我的野性,也教会了我懂得畏惧,哪怕是一根草一只飞蛾都能获得我的尊重,都不应被我肆意践踏。这片林子形成的气韵气氛就这样在我的生命中流动起来,汩汩有声,像晨曦唤醒沉睡,像暮霭送来静谧,像夜色孕育梦境。   一片林子被剥夺了生命,随之消失的是那种可以称之为“乡村的精气神”的东西,随之陆沉的是大片心灵的原野,随之荒凉的是最柔软的情感的绿洲。
  后来,老家的来人告诉我那片林子的原址种上了速生杨,几年后就可以有大把票子顺进腰包了。我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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