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兵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7 22:57 编辑 <br /><br /> 当年在乡村有一个很流行的词，叫民兵。后来上小学了，就开始读背唱《为女民兵题照》：“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装爱武装。”
老师也不解释，光说能记住就行。现在再读，就觉得诗本身透着一股子英气，豪气，能让人情绪高昂。
记得村里人家，大多都会在上房迎面贴一张女民兵背负朝阳、身扛长枪的大画报。崭新的画报给人很光亮很时髦的感觉，就像八十年代的明星照。
慢慢的三四年后吧，女民兵画报就不能贴了。因为，村上有了男民兵。
男民兵，主要是维持村里的日常秩序的，但在村民眼里，却是躲避开、惹不起的角色。有时大人吓唬小孩说，再不听话，就让民兵把你抓去。
于是，见了男民兵，就赶紧躲得远远的，生怕招惹到了。
记忆中，他们肩扛棍棒，或手提红樱枪，在村路上走来走去。也有的穿着黄大衣，目不斜视，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手枪当然是假的，有木头做的，有笤帚把做的，都吊着一根红绸子，给人一种威武的存在，甚至还让人喘不过气来。民兵们都喜欢穿白帆布鞋球鞋，脏了就用白灰染。有时腰里还挂颗铁壳子头的手雷弹，晃来晃去的，像是随时要爆炸一样。
所以，村民又把民兵叫做棒棒队。
在村民眼里，棒棒队远比女民兵威风多了。他们可以大声叱喝村里的“地富反坏”分子，也可以随便偷鸡摸狗吃，甚至还上房揭瓦，挖人祖坟。
名副其实的，民兵就成了一种权威和力量的象征。那个年代，任何人都没有反抗和抵制的意识。唯有顺服。
因为民兵的出现，“枪杆子里面出政权”的道理更是妇孺皆知。所以，大家只有低头干活，老老实实。
秋分时节，玉米要收，洋芋要挖，闲地要耕，小麦要种。田间地头，就多了民兵的身影。
干活的间隙，照例要背语录、跳忠字舞，还要开批斗会，以示“忠心”。
批斗的对象当然是“地富反坏”分子，而监督人员则是棒棒队。够资格的“分子”不多，就让看不顺眼的人来顶数。
本家二爸因为和公社里的一个“妖人”有点关联，被指定为“一贯道”分子。平时喂牲口，闲了还要上门挑大粪。一说要开批斗会，他很自觉地把手背起来，头低下，半蹲半就。然后走到人群前说，我不是人，我是“鬼”，是披着人皮的鬼。后来就有民兵问，你做了啥见不得人的勾当？他就高一句低一句地说，我不该说那一撇不对，繁写字的国没一撇。村人大笑，说谁让你逞能。
后来就是参加批斗的人互相打耳光，你一巴掌，他一巴掌，越打越快，直到棒棒队的说好了才停下来。停下来后，你看他，他看你。有的脸上三个红指头印，有的脸上五个红指头印。有的脸肿了，有的嘴角流血了。相互都不言语，只喘着粗气，像是一只只刚斗完架的公鸡。平时和睦的乡邻，此刻都仇人似的。
民兵队长照例要训话总结。说是批斗会就要见真章，就要见血。见到血了，就是批到根子上去了。
完后继续干活，等天黑回家。
后来我上大学了，有一次回家在村头碰上剪苹果树的二爸。闲聊中，他说，现在他从“鬼”变成神了，牛鬼蛇神的“神”。我说，繁写的国字有一撇啊。他呵呵一笑，没有辩解。
远远近近的村子，只要开稍大一点的会，都要开批斗会。“地富反坏”分子不够时，民兵们就要把各庄的集合在一起。半路上，一般都是快步走，等到快进会场时，口号就喊起，该捆绑的，捆上，该剪背的，背上。轰轰烈烈，大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势概。
民兵们跑前跑后，打了鸡血似的。谁的头没低到膝盖以下，他们就过去踢一脚，谁的绳子松了，他们就重新捆绑扎实，就像是走路鞋带松了，弯下腰再往死扣上紧紧。紧的人，面无表情，被紧的人，往往是汗水涟涟。
往往一场大的批斗会后，很少能有坚持住的。村上有个富农，在批斗会回来的路上，民兵让学牛叫，他不学，被踢了几脚，回家后就吊死在牛圈旁。见过的人说，死的时候，他双眼环睁，就像老牛的眼睛，汪汪的，直淌眼泪。
能当上民兵的，都是根红苗正的，最要紧的还是忠诚。得忠诚于队长，忠诚于头领。更要勇敢，不怕苦，不怕死。
当时上面号召打狗，说是传染狂犬病。为了逮住一条逃脱的狗，民兵能够在又潮又脏的泥沟里潜伏通宵。有的为了证明自己的忠诚，首先把自家的狗活活勒死，把狗肉煮的香香的，供头领大吃大喝。打狗令后，村里一下子静悄悄的，哪家孩子拉粑粑了，再也没狗给舔屁股了。
有一段时间，他们经常在村里来来回回地溜达。屋前，房后，咳嗽，抽烟，悄悄说话，接暗号一样。我和祖母睡一起，半夜尿尿时，她都要把门关的紧紧的，上炕后还要把我的头按回到被窝里。
为了庆贺打狗的胜利，民兵们建议给头领披红戴花。红，就是红被面，花，就是用被面挽个大结。有人说，光披红不行，还得写个条幅。商量来商量去，就写成“忠心赤胆”。写字的活，还得二爸来，村上再没人会写大字。
披红戴花的那天，照例要开批斗会。还是那些“地富反坏”分子，还是高桌子低板凳的会场。为了高涨气氛，头领下令，绑捆手臂的麻绳要蘸过水。当场，杀猪一样的叫声就再没停止过。勒着勒着，有人说，没气了。头领说，没气了打气。于是就拿来气管子，扎住裤腿充气。慢慢的，整个人就涨了，越涨越大，像气球似的，飞了起来。远远地看，就像是绑捆结实的炸药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