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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卡夫卡的寂寞

2021-12-23叙事散文雪笑
卡夫卡是一个倾诉者。所有的作家都是倾诉者。所有的人生都是倾诉的人生。然而,卡夫卡却同时也是一个寂寞者。所有伟大的作家几乎同时都是寂寞者。所有完成了自己伟大倾诉的人生几乎同时都穿过了一生的寂寞。对倾诉的强烈渴望和对寂寞的超常忍受,就这样看似矛……
  卡夫卡是一个倾诉者。所有的作家都是倾诉者。所有的人生都是倾诉的人生。然而,卡夫卡却同时也是一个寂寞者。所有伟大的作家几乎同时都是寂寞者。所有完成了自己伟大倾诉的人生几乎同时都穿过了一生的寂寞。   对倾诉的强烈渴望和对寂寞的超常忍受,就这样看似矛盾冲突实则辨正统一地存在于一个人身上,就像一个人在自己的生命中不得不同时承受的白天与黑夜、痛苦与欢乐、爱与恨、离和聚……   作家史铁生说:“人可能舍弃一切,却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鲁迅先生的小说名篇《祝福》,几乎所有接受过中等教育的中国人耳均能熟,然而,只有刘心武先生关于《祝福》主题的说法,我认为才真正触及到了其深刻之处。他说,《祝福》的主题,就是表现人性中对于倾诉的渴望,就是表现人性中要求别人接受倾诉的渴望。他说:“解读鲁迅先生的《祝福》,可以从不同的角度出发。比如,倘从人性辨析的角度分析,则鲁迅先生这篇名著的最可贵之处,可能在于表达了人性中一种最强烈的需求--倾诉……人生的大悲苦,在于其倾诉的欲望,竟不能获得哪怕仅仅是一个‘他者’的承接……祥林嫂是在‘倾诉欲望’不能有任何哪怕是轻微的承接者的大苦闷中,结束她凄惨一生的……我认为《祝福》的最可贵之处,还并不在于‘反封建’、‘反礼教’、或‘控诉旧社会’等层面上。《祝福》的深刻处在于表现了人性中的倾诉欲望,并沉痛地呼吁:人类应当懂得他人的倾诉,在相互承接倾诉中,逐步达到人类大同。”(刘心武《山溪秋叶》,《随笔》2000年第1期)。   他的话和史铁生的话异曲而同工,都触及到了“表达”与“接受”、“诉说”与“倾听”这一人类艺术活动的巨大命题。同时让我们明白了:无论是“倾听”还是“倾诉”,无非是人们对“理解”与“被理解”的寻求。文学创作者作为艺术活动中倾诉的一方,显然就是人类群体中最“无法舍弃被理解的渴望”于是也就最“无法舍弃表达的渴望”的人。他们的诗歌、散文、小说,其实都是他们的倾诉。他们的人生快乐,也都是得以倾诉的快乐。   于是,拒绝倾诉的人,同时也就拒绝了文学创作,而拒绝倾听的人,也就同时拒绝了对文学的接受。他们的人生显然与文学无缘。   然而,耐人寻味的是,正是那些追求着人生倾诉的作家们,恰恰却需要超常地忍受人生的寂寞。梅花香自苦寒来,生活中不乏这样对立而又统一的事实,文学史上也不乏这样其诉说跨越时空其生平却默默无闻的作家——几乎每一个成功伟大的作家,都是这样用巨大的寂寞换来了亘古的表达、永恒的倾听与长久的理解。   歌德曾引用一个哲人的话说:“如果你做点什么事来讨好世人,世人就会当心不让你做第二次。”(《歌德谈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9月第一版。)也就是说,他们会用鲜花和掌声来阻挡你继续前进的道路,让你无法再清静下来。   确实,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让你感到不能圆满:当你寂寞的时候,你需要鲜花和掌声,可是你得不到;当你成功之后,当你不再需要鲜花而需要清静的时候,你想要得到的,你仍然得不到。   当然,对于有些人来说,鲜花和掌声就是一切,就是他们所有努力的终级目标。他们当年的忍受寂寞,显然只是为了以后的不再寂寞,一旦目标实现,自然万事大吉;可是,对于那些并不把鲜花与掌声当回事而把不断的前进当做生命追求的人,他就应该知道,如果一个人在小小的成功之后还想继续前进,他就得从寂寞走向寂寞,就得从一个寂寞走向另一个寂寞,而这另一个寂寞,比之于前一个寂寞,是一种更为深远更为旷日持久自然也预示着更大成功的寂寞。   在苦水里泡三回,在碱水里泡三回,又在酸水里泡三回,一个英雄的人生是需要千锤百炼的,一个伟大的人,尤其是一颗伟大的灵魂,他不在各种各样的寂寞里出入往返,他也就得不到最大的成就,就到达不了事业的顶峰。所以,一个伟大的创造者来到我们人间,好像总是在寻找一种无人识得的寂寞。在外人看来,他们好像是天生的畏惧鲜花与掌声。小小的成功与小小的地位会让他们感到害怕。他们觉得寂寞可以成就自己,而鲜花与掌声却天生地是生命的克星天敌。他们的眼睛之超出于常人的地方就在于,他们能够看到鲜花与掌声的实质:表面上看是一种美丽的给予,其实则是一种冷酷的剥夺。   用歌德的话说:“一个人不能骑两匹马,骑了这一匹,就得丢掉另一匹。”(《歌德谈话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9月第一版。)用孟子的话说:鱼与熊掌不能兼得,只能取其一而弃其一。鲜花与掌声,固然是我们需要的,可是,如果我们最需要的却是成功,是不断的前进,是通向事业成就的寂寞,那么,我们就只能不断地迎来鲜花同时不断地告别鲜花,不断地获得掌声又不断地离开掌声。不知苦,就不知甜;不下地狱,就上不了天堂;不在寂寞里一泡再泡,我们就不能在人生的路上到达再到达。为什么登上山峰的人从来没有死在山峰上而是死在向另一座山的攀登中,因为生命的意义,并不是登上山峰而是不断地攀登攀登攀登。   孟子说:吾养吾浩然之气。养浩然之气做什么?答曰:做人生的大成功与大功德!可是只有心静如水的人才能做到养自己的浩然之气。浩然之气不是三百元一只的狮子狗,不是人人都能够得而养之的。浩然之气在哪里?浩然之气其实就在我们寂寞的生命里,其实就在我们生命中最为美丽的寂寞里。我们在自己的寂寞里心静如水,我们在自己如水的心灵里洞察万物,感悟人生,接近真理。现代人,一般都心浮而气躁,现代人一般都不甘寂寞,所以浩然之气对于现代人来说,像那天边的云,虽然十分美丽,但是万分遥远。   《百年孤独》中的奥雷连诺是个十分寂寞的人,他把金币融了,做成金鱼,卖掉,换成金币,再把金币融了,做成金鱼……他的寂寞让我感动,让我难忘,因为他的寂寞里,有着一般人不能理解的一个伟大人物卧薪尝胆时的充实。有一天,我在一个大操场里闲转。篮球场里空无一人。但是我看见一个小孩子一个人在打篮球。他不知从哪里找了高低不等的三个木箱,摆在篮板下。他抱着篮球跑上去,一,二,三,起跳,扣篮,落下,他再抱着篮球跑上去,一,二,三,起跳,扣篮,落下……有时候,他也双手抓住篮球,身体掉在空中晃两晃,再落下来……他就这样一次一次又一次。他一个人玩得好不寂寞,也好不热闹,他是寂寞的,他又是无比快乐的。他心里一定晃动着一个英雄的身影,那就是迈克尔·乔丹。   就在他的不远处,有一个人在独自散步。   那个人就是我。   我正在回想自己当年在一个乡村师范工作时的情景。我常常一个人抱个足球找一面墙狠踢。我把球踢到墙上,墙把球反弹给我,我再把球踢到墙上,墙再把球反弹给我,我就这样一个人在大操场上踢啊踢啊,没有一个球友,甚至也没有一个观众,如果有,那么他一定也只能看到我的寂寞而看不到我内心的欢乐:我的手和脚,我的血和汗,我们在一起舞蹈,我们在一起歌唱。   小时候,村子里有一个人,常常在夜半月明时分拉响他的的二胡,听到他如泣如诉的二胡声,村子里就有年龄大些的人摇头叹息,说是:可怜的人啊……我后来知道那可怜的意思,是说别人都有家有小有老婆孩子热炕头,可是那个拉二胡的人却没有。没有,就寂寞;寂寞,就要拉二胡。可是我却从他的二胡声里听不出寂寞,因为我当时的心里本就没有寂寞。他拉的是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和《沙家浜》,是《洪湖水啊浪打浪》,是欢快的曲子。白天里我碰到他,看他的脸上,好像也没有什么忧愁的样子,不仅不忧愁,好像还很快活,说说笑笑的,好像他是村子里最快乐的人。我知道,他的寂寞,一定只是听上去的寂寞,他的内心里,一定有着自己与众不同的寄托,比如月光,比如拉二胡用的松香,或者是其它。   卢梭《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思》,是我十分喜爱的一本书,我也喜欢一个人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转悠,或者一个人在河边上山坡上散步。我带着我的寂寞,可是我很快就扔掉了我的寂寞。在人群中我感到了寂寞,可是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我却同时远离了寂寞,这真是难以理解的事。月亮里的吴刚和嫦娥,看上去一定是很寂寞的了吧,可是谁知道呢?一个人一辈子推石头上山的西西弗斯看上去也一定十分寂寞,可是谁能肯定他同时不感到快乐呢?有一个人,一个在河边上一心想把一块黑石头洗白的人,谁看了他“愚”不可及的行为都摇摇头就走了,可是他的快乐,我们谁又能知道呢?人们看到的知道的只是我们的寂寞与形单影孤,人们看不到的却是我们内心深处的朋友与欢乐。   “秋天的黄昏,一人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林语堂在《秋天的况味》中如此说,他说的其实正是寂寞的况味,寂寞的况味是人生里最美的一种况味,美得不能与人分享,若不信,你可以试一试,就在你一个人于秋天的黄昏,独坐在沙发上抽烟,看烟头白灰之下露出红光,微微透露出暖气,心头的情绪便跟着那蓝烟缭绕而上,一样的轻松,一样的自由时,有人敲门,有人来访,你看看你这时的心情,你就知道寂寞的况味是多么的不容破坏。   寂寞是如此与作家们有着“不解之缘”,所以,能够忍受非常的几乎无处不在的寂寞,是几乎所有成功的作家超人的素养。   卡夫卡在给他的女友菲莉斯的信中说:“为了我的写作我需要孤独”。卡夫卡是一个对于寂寞有着超常忍受能力的人,因为他甚至不满足于仅仅“像一个隐居者”,他希望自己像“一个死人”,他说:“写作在这个意义上是一种更酣的睡眠,即死亡。正如人们不会也不可能把死人从坟墓中拉出来一样,人们也不可能在夜里把我从写字台边拉开。”熟悉卡夫卡的人们都知道,正是因此,卡夫卡想象中的美好生活,就是做一个“地窖”中的“活的死人”。他说:“对于我来说,最好的生活方式也许是一个人呆在宽大而又幽闭的地下室里靠尽头的一间小室,只身伴着孤灯和写作用的纸笔。”(卡夫卡《致裴丽斯》,《西文文艺理论名著选编》下第299页,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卡夫卡用“最好”两个字来表达他自己对寂寞的态度,是因为像他这样的作家,早已把对寂寞的忍受变成了对寂寞的享受。是的,在好多人那里,寂寞早已不是什么需要“忍受”的东西而是一种值得去“享受”的东西。   卡夫卡几近极端的追求向我们暗示了这样的一个道理:要想成为一个作家,首先要学会享受寂寞。   而享受寂寞的具体行为,就是“自闭”。自闭有两个基本含义,一是不与他人交往,尤其是在写作的过程中,与他人的交往常常会破坏了我们向自己内心深处的深入探索。自闭的另一个含义是:要勇敢地不再和自己的过去来往。这种自绝的极端行为,就是要勇于把自己那些不满意的作品毫不可惜地自己毁掉。卡夫卡临终,嘱人把自己没有完成的小说烧掉,《红字》的作者霍桑,一生中也毁掉了自己好多的已经写成的作品……他们一生寂寞地写出了作品来,却又迟迟不让它们面世,而正是这种几乎是彻底了的寂寞,才成就了那些伟大的作家与伟大的作品。所以,自闭是作家一种可贵的放弃,是一种伟大的戒除,是一种化被动为主动的对于俗世所谓幸福的放弃与对于俗世所谓苦难的享受。   现代社会,这样敢于自闭的作家们越来越少了。   现代社会,人们在纷纷的开放中最终“蒸发”了自己、失去了自己。这就是生活的悖论:生活先是给了我们一种热呼呼的东西,然后生活就用这种热呼呼的东西对我们实施了冷酷的剥夺。也就是说,在我们的生活深处,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一个古怪的真理?
卡夫卡也许是直觉地感知到了这种真理。他似乎直觉到了“死”与“永生”、“封闭”与“展示”之间的辨正法:人生其实是一次向死而生的过程,也是一次从有限走向无限的过程;人生更是一次相反相成的过程:穿过地狱才能到达天堂、穿过天堂恰恰会到达地狱!一个人只有敢于穿过死亡与寂寞,才有可能到达永生与热烈!   在德国哲学家康德的墓碑上,永远地铭刻着这样的一段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入和持久,它们在我心灵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会日新月异,不断增长,它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这最后一句话其实描述了康德这位伟大的哲学家对寂寞的享受以及对寂寞的超越。当他寂寞的时候,陪伴他的就是头上的星空,而当他思考心中的道德律的时候,他早已超越了寂寞。   如果你是一个普通人,你就去感谢生活中的欢乐吧;如果你要做一个伟大的人,那么,你就得感谢生活中的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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