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中心合围[原创]

　　　　　　　　　　　　　　向中心合围
　　　　　　　　　　　　　　　张生全
　　　　　　　　　　　　　　教育专家
　　教育专家在到来之前，我们已经坐成黑压压的一片。说“黑压压”，是我的感觉，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势。全省的校长，坐火车，坐汽车，水路，陆路，像蚂蚁发现菜青虫那样，由某种特殊的信息牵引，我们从四面八方向一个中心合围。此刻，在规定的时间以前，我们已经挤满了这间阔大的会议室。回头看，潮水扑面而来，往前望，潮水绝尘而去。教育专家还没有来，连主持人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到。教育专家不在场，就像蚂蚁在约定的地方并没有发现菜青虫，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惊慌失措和气急败坏的味道。天气很热，吵闹声，手机铃声，烟圈，烟雾，扇子，茶杯。 　　教育专家终于到了。前呼后涌一大群人。谁是教育专家？这成了一个问题。每一双眼睛都在搜索，聚焦。一些有点见识的人就站起身来指指点点，眉飞色舞。但是教育专家浮出水面的时候却让我们大吃一惊：稀疏小平头，黑框厚眼镜，夹克衫，有些发灰的脸——他的形象与我们心中的预设反差太大，严重打击了我们准备朝圣的心理。 　　教厅主任双手往下按了按。教厅主任是主任，教厅主任双手一按，我们就像害怕打雷的芽子，纷纷缩回了话头。教厅主任先作了一番热情洋溢的讲话，很高很大很厚的帽子，小小的教育专家。天气很热，我感到教育专家在帽子的遮罩下有些发喘。教育专家开始发言了。和主任的话相比，教育专家的话却近乎耳语。这显然是一个花招：主任的声音很大，我们却安静不下来，教育专家放低声音，我们要想听见（我们谁不想听见呢？走了这么长的路，花了这么多的钱！）自然就不能说话了。有理不在言高，从这一点看，教育专家算是有真才实学的人。 　　教育专家的声音渐渐高起来，速度明显加快。我们的思路已经跟不上了，表情远远地拖在声音的后面。教育专家却并不打算停下来，等待我们的鼓掌。教育专家像驾了一辆迅疾的马车，他不顾作为乘客的我们东倒西歪，心烦呕吐，甚至翻车落马的危险，他把语言的鞭子飞快地挥下。我们傻在那里。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一遍又一遍地对他刮目相看：四个小时，我们坐着，他站着；四个小时，他没有喝过一口水，吐过一次痰；四个小时，他手里端着话筒，滔滔不绝，像永不干涸的泉眼……不过，教育专家也并不打算让我们神化他，嫉妒他，他不断地说着他很累，他的时间很紧，他的睡觉完全在车上。他甚至发了一通牢骚，大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愤慨，让坐在一旁的教厅主任一脸尴尬。 　　刚觉出一些滋味，教育专家却已经讲完了。他又匆匆地爬进另一辆车子。从车牌号可以知道，那是另一个省的。另一个省的车子一踩油门，车后冒出一股白烟，教育专家扬长而去。我清点清点了自己的口袋，除去入场费听课费资料费住宿费饭钱，我回家的路费已经不够了。 　　　　　　　　　　　　　　　校长 　　校长又夹了那黑皮公文包赶车走了。校长才刚下车，在校园里转了一小圈儿，却又要走。就是住旅店，也没有这么快啊！校长的名字因此又有了另外的喊法：住城大使。不过这个称呼似乎不太准确，它大大降低了校长的身份，从一校元首成为外办大臣了。所以老师们又起了个新词儿：旅行者一号，像是某种探测器的名字。探测器，从地球到太空，那是提升啊！ 　　这话听起来怎么酸溜溜的呢？当然，这话是在校长走后说的，校长听不到。其实校长即便听到了，他最多也就苦苦一笑。作为校长，他也很想演好自己的角色，把学校当了家，而不是旅店。但是不行，那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会议，它的重要性在于有县长亲自参加，他必须八点半前准时赶到，这是死命令！四个小时，一场坐功。他摊开记录本，埋了头，一字不漏地记。县长讲了，起身走了，副县长讲；副县长讲了，走了，局长讲；接下来依次是常务副局长，副局长，科长，副科长，片区负责人。重要性，意义，方式方法，千篇一律的内容，腔调，以及逻辑顺序。但是他必须都记下来。记不记得住是能力问题，记不记是态度问题。出了问题，先查纪律。没有相关的纪律，问题发生的原因就非常明确了，该负的责任也非常清楚了。 　　根据上级文件精神，校长要安排一个什么工作，就打电话。他的声音通过一部小小的机器翻译成电磁波，然后电磁波又通过另一部机器复原，传递到副校长教导主任的耳朵里。但是，因为有一个转换过程，这就使得他的声音常常变形，意思也有些泄漏。但是没有办法，下午还有一个会，他夹了黑皮公文包，又匆匆地上车。他忙得像我们敬爱的周总理一样。 　　前几天花大钱听了一堂教育专家的课，他感慨万分！这个词对他来说久违了，他在各种会议上感觉变得麻木而迟钝，却是教育专家的声音，勾起他那埋在心底的几乎风干的豪情。他要大干一番，把学校现有的体制，把不合理的教育态势完全转变过来。他摩拳擦掌，磨刀霍霍，他觉得自己青春得可以是一名大学一年级的学生。但是他下车的时候，却见一些老师懒懒地坐在宿舍门口，有一搭没一搭说着闲话。看见他，都围过来问，听说又要长工资了，是不是传达长工资的精神？另有个老师把孩子站成一排，让他们互打耳光，写错一字，打一个，写错俩字，打两个。因为他的回来，那老师干得更加起劲，似乎有意向他表功。孩子们也并不为苦，因为是打别人，他们的手上充满快意。 　　他放下黑皮包，长叹一声。谁知这么一叹，就像在鼓胀的气球上扎上个针眼，原本不很结实的气概就全泄光了。手机又响了。这一回是乡长的电话。乡长说根据上级领导指示，要搞一个全乡计划生育工作突击检查。既然是全乡，他作为乡上一部门的领导，自然就必须参加。他把手中的听课本放下，又夹了那黑皮包。他突然有些迷惑了，什么是校长？校长是什么？在参加校长培训的时候，他们的老师曾讲过，校长是应该学习文件政策、思考学校办学方向，以实现自己理想的人。而他感到自己现在的全部理想，仅仅是能够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安安静静地打个盹，任口水从嘴角边自由地流出来也不顾。 　　　　　　　　　　　　　孩子的父亲 　　我第一次看到孩子的父亲是在开学的时候。那天，他带孩子来报名。他走前面，孩子在后面。他们父子俩的表情很有意思：他昂着头，拖着缓步，大老远就打招呼。却又不是对我这孩子的班主任，而是一种很散漫的礼节性的方式。我看见过两种人这样打招呼，一是首长，还有就是很熟的熟人。他显然不属于前者，却似乎也不属于后者，因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孩子则不一样。孩子也不真跟后面，反而保持了一段距离，有时还故意岔道，并不循了他父亲走过的路线。孩子的这种行为只能表明一点：他不愿意他父亲和他一起来报名。 　　他掏出钱，一迭崭新的票子。他把那迭崭新的票子在另一只手心上敲了敲，像敲一张护身符一样，有一种大摇大摆大模大样的味道。他一边敲，一边对孩子说，钱，我已经给你交清了！新崭崭的一迭票子，刚从银行提出来的！他的眼睛却看着我。我的心一下就沉重起来。我心里想，这是把一个重要任务交给我了。我不能不完成啊，钱是新崭崭的一迭，刚从银行里提出来的呢！ 　　孩子犯错误了。孩子的错误有些严重，所有中学生在青春期最容易犯的那些错误，比如抽烟、喝酒、赌博、打群架，他身上似乎都有。对他出现这样的问题，我是有责任的。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我必须和家长取得联系。我让孩子回去请家长。我怕孩子不敢说，搪塞我，就又另找了孩子传口信，带纸条。但是他都没有来。据孩子们反馈回来的情况，有时他说忙，有时又说不在家，却得到一句实在话，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狠狠地打也可以，他当家长的绝不姑息。有一天放学后，我去镇上赶集，冷不防遇上他。正在一个烟气很浓的茶馆里打麻将。孩子放学并没有回去，却靠在他身旁。他摸上一张牌，一时举棋不定，就问身边的孩子。孩子显然比他要聪明一些，细细给他说牌理，指派着他打出一张。果然是妙手，最后还自摸了一把。他高兴地在孩子头上拍了一下，随手扔了一张大钱给孩子。孩子的小脸红扑扑的。 　　期末的时候我第三次见到他。他和孩子一起来领“通知书”。这也是我要求的。我要孩子们必须把家长请到，谁请不到，谁就……哼哼！这一次，家长们出奇的整齐。他也和其他家长们一样，坐在我面前，听我介绍情况。不过他似乎并不上心，时不时把手机摸出来，在手心摆弄。突然铃声就响起来，在空旷的教室里，铃声显得很突兀。铃声过后是他眉飞色舞的通话。我闭了嘴。 　　但是我又错了！我原以为他对孩子成绩很不在乎的，散会后，他却把孩子揪到我面前。开始他还有一些幽默。他出了一道数学题，把开学时给孩子交的学费作被除数，拿孩子的分数作除数，让孩子计算，并要孩子对这个结果作阐释，他花多少钱卖孩子1分？他和上次一样，问的孩子，却拿眼睛瞅我。似乎我是卖主，而我显然欺他孩子年幼，捡了便宜，卖了高价。但是后来，他的火气渐渐大了，忍不住就把大巴掌在孩子小屁股上狠狠地来两下，一边暴声暴气地数说自己找钱如何不易，干活如何辛苦。并且从他的话中很轻易地便能够捕捉到一个信息，就是所有干活找钱之事都是为孩子做的，而孩子仅仅回报那一点点分数！实在，实在……他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了。 　　　　　　　　　　　　　　　一个闲人 　　她是一个闲人。因为没有正式工作，她的全部工作就是给丈夫做饭。她又是个热心的人，丈夫学校的老师们都和她很近乎。没有饭吃的时候就往她家窜，衣服来不及洗，递给她，小孩没人带，往她那儿一扔，便可以放心大胆去做事。不过却也不见大家怎么尊重她，她年纪不小了，大家并没有喊她一句嫂子，反而经常和她开玩笑。太多的时候，她是一个人寂寞地坐在宿舍门口的矮板凳上，一个接一个打哈欠，打得眼泪直流。
读幼儿园的小宇放学回来了。小宇是个胖嘟嘟的孩子，走起路来摇摇摆摆的，像一只小绒鸭。小宇的回来对她来说是一件开心事，她一下来了精神，冲小宇一连迭声喊，要小宇过去。小宇跌跌撞撞跑进她怀里，伏上她膝头。小宇和她很亲近，小宇知道，喊他过去，多半有好东西吃。果然，她从怀里摸出了几块糖。却又高高举起，要小宇喊她“高祖祖”，小宇要喊了，就有得糖吃。那时候小宇的父亲还有一帮人也在旁边。小宇的父亲知道要吃亏，赶忙提醒小宇不要喊，那一帮人却又怂恿小宇喊春姑儿（春姑儿是她的小名）。小宇在很多声音吵闹下糊涂了，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但他认得一个理，谁给他好吃的，谁的话大抵不错。就奶声奶气地喊“高祖祖”。她把那糖往小宇怀里一塞，笑得几乎要岔气。而小宇的父亲也在一旁笑，口里虽直骂小宇是笨蛋，却并不真生气。 　　小宇的父亲不生气，因为他知道，有人逗他孩子玩，给他孩子东西吃，是看得起他，是很给他面子。相反，如果没人这么逗，那说明他的人际关系就有问题。所以他的笑，是会心的笑；他的欣悦，是真正到心里的欣悦。小孩子嘛，是不懂事的。不过没关系，长大他懂事，就不会这么乱叫了。 　　同样的事情还有让小宇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打滚，让他脱了裤子看他的小鸡鸡，或者把一只毛茸茸的虫子给他，要他放进别人的光背心里。她，小宇的父亲，还有其他的老师们，他们在小宇的身上找到了太多的快乐。不过一个小孩的好玩年龄是非常短暂，很快小宇就不那么听话了。不那么听话的小宇再也不会为了一块糖做那些让别人看笑的事情，也不愿伏到她膝头上，望着她手中的东西流口水。不过她也一样的不再喜欢小宇了。她甚至开始说小宇的不是，比如不爱学习，比如说话没礼貌，对人不尊敬，比如结交不良少年，参与不良少年们经常做的那些事情，抽烟，喝酒，打牌，谈恋爱。当然这些她也只是在背地里说，对了其他老师说，还像个人么！什么样的家庭就出什么样的人！她不能让小宇的父亲听到。小宇的父亲听到了，是会吵架的。当了面，她却反而趣小宇的父亲，你儿子能啊，给你拖儿媳妇回来了！你福气好啊，连换好几茬儿媳妇了！小宇的父亲嘿嘿笑，并不生气，似乎心里还有了慰籍，虽然他对小宇学习失望透顶，但小宇这么小就能把儿媳妇搞定，以后却也不用再为他的终身大事操心！ 　　　　　　　　　　　　　　我的母亲 　　我牵了牛在村子里漫无目的地转，从一根田埂到另一根田埂。牛在我后面，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草。白云挂在山腰，太阳照在额头，蝉一阵拖一阵，有气无力的样子，嘶唤得人口干舌燥。不知不觉我就上了大路，来到一块高石包下。那里有李二爸引水的竹筒水管，在转弯的地方，水管有一个接口，水露在了外面，来往过路的人就在那里饮水消渴，洗脸擦汗。 　　那天几乎是我儿时最快乐的一天，因为在水管的旁边，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只金光闪闪的手表。我记得那时候我的第一个动作就是转过身来，看看周围是不是有人。白云在山腰，蝉在枝头，太阳？那时候我没有看见太阳。我抓起手表，拉了牛往家里猛跑。牛显然很不情愿，它似乎渴得久了，正想饮水。它蹬了八字脚，别着脑袋和我较劲。我转到它身后，狠狠地抽它一鞭子。它吃痛，呼一下往前冲，身上的肉一颠一颠的。但我仍然嫌它慢，我不停地抽它。 　　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菜园里摘豆。母亲对我疯跑的样子很不理解，直骂我！但是我不开腔，我把牛往圈里一拴，连滚带爬到了她面前，向她高高地亮出我捡到的那只金闪闪的手表。母亲看到表，手里的竹筐当一声掉到地上。她的脸色明显地变了，是一种我不认识的表情。我在心里咚咚直跳，我不知道母亲要怎样骂我。我赶忙辩解说那不是我偷的，是我捡到的。母亲把手表抓过去，往怀里一揣，筐也不捡，拉着我的手就往家里走。回到家后，她要我赶紧牵牛出去。并让我记住，随便哪个问我，都要说自己没有回来过。 　　我心事重重地牵牛出去了。一会儿后，我就看见母亲和袁三爷向我走来。一下我就想起来了，那表是袁三爷的！袁三爷有个亲戚在省城，过年的时候亲戚回来送了他一块表，他很得意，经常亮在手里炫耀。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了，我不知道母亲和袁三爷要怎样处置我。这时候，袁三爷问我，是不是牵牛回去过？我记住了母亲的话，我说没有。母亲笑起来，对袁三爷说，如何？我不是已经告诉过你孩子没回去过吗？你说他捡过你的表，你就搜他的身啊！母亲一边说，一边翻出我所有衣裤的口袋亮给袁三爷看。 　　袁三爷悻悻地走了。我舒了一口气，忍不住高兴地跳起来。我终于有一只手表了！我终于有一只手表了！那个年代，拥有一只手表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而且还是一块金光闪闪的手表！我要戴着它睡觉，让它在梦中把我惊醒；我要戴着它去读书，在同学们面前甩来甩去……但是母亲即刻阻止了我。母亲说，你戴，不是让别人知道袁三的表是你捡的吗？没办法，那只表只好躺在衣箱的底部，并且被很多报纸包裹，不让它发出一点声音来。那一段时间，我一直处在兴奋中。每天放学回家后，我都小心翼翼地从箱底取出来，看一看，摸一摸。但是，一只手表如果不戴在手上，不发出一点声音，那这只表还有什么用呢？还是母亲有办法，她把手表拿到镇上，找表匠换成一个银外壳的。表匠很奇怪，这么好的一只表，没有破损，又那么好看，干吗要换？母亲红着脸说，让你换就换，那么多话！表匠意味深长地看了母亲一眼。表匠的那个眼神，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 作者：张生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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