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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逃荒利桥

2021-12-23抒情散文山中万户侯
这是母亲逃过荒的地方。母亲逃荒的时候,利桥风正大,水正恶,路正险。山高水长,野兽出没,利桥凶戾如蒙面的歹徒。姥爷左手牵着母亲,右手牵着二姨,某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从甘肃秦安悄然突围,只望野林密布之地进发,于是就到了利桥。姥爷要躲避的似乎是回民之……
  这是母亲逃过荒的地方。   母亲逃荒的时候,利桥风正大,水正恶,路正险。山高水长,野兽出没,利桥凶戾如蒙面的歹徒。姥爷左手牵着母亲,右手牵着二姨,某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从甘肃秦安悄然突围,只望野林密布之地进发,于是就到了利桥。姥爷要躲避的似乎是回民之乱,抑或是千年难遇的饥饿。总之,出了秦安到利桥,就算背井离乡了——姥爷身上确实背着一皮囊井水,水里沉淀有一撮泥土。姥爷还背着一口小铁锅,一褡链干粮。还有铜烟锅。还有洋火。像这样四处奔逃的人路上往来不绝,他们彼此望着,并不搭言,却像看着自己苦难的兄弟。   利桥是一个适宜于逃荒的好地方。从地图上看,陕甘边界的利桥隐蔽如大户人家园林中的一个后院,恬静、高逸,又有些寂寂落寞。从甘肃天水通往陕西凤县的这条路,在历史上是有名的茶马古道,也是南丝绸之路入甘时的必由之路。即便是茶马古道,利桥仍然隐蔽,仍然和通衢大道格格不入。当渭河沿岸的国道逢山凿洞、遇水搭桥地畅通了时,利桥更像一枚西部地理中的暗器,甩手一打,打通的是西秦岭段鲜为人知的古道密阁。   落寞的古道利桥云峰巍峙,母亲看着利桥,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即便在白天,利桥林区望不到边的原始森林风声如瀑,一树障目已不见天日。在阴暗潮湿、瘴气横行,野兽和土匪同时出没的利桥,姥爷面对的是比回变和饥饿更加可怕的梦魇般的林区。他们有时会碰到一辆拉粪的牛车,有时会碰到一辆拖玉米秸秆的手推车。母亲惊奇地发现,车主的脖子上长着大如菠萝的肉球。她后来才知道,那是林区地方病,叫“瘿呱呱”。瘿呱呱使得车主连转动一下头部都显得至为艰难。他们不愠亦不怒,一声不响,只反复打量林区外的来客。姥爷猜不透他们的心思,只有拉着母亲和二姨择路而逃。   过了土匪时常出没的雁子关,姥爷庆幸这个只有雁子才能飞过的关隘终于甩在身后了。一旦林区的阴暗潮湿因为蔽空之树的空缺而突然暴热起来,蒸汽便会弥漫在大山峡谷。将近中午时分,骄阳当空,炽如烈焰。母亲突然发现不远处的石头上有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在蠕动。长虫!姥爷也发现了,并随手折下了一根树枝。没有可以绕行的路。蛇发觉有人,已经抬起头了。不是一条,是三条!三条蛇在大如磨盘的光洁石头上晒太阳,暗黑色的身体上布满了绮丽而凄厉的红点。是“烙铁头”蛇!这是利桥林区最毒的蛇,中午时分会游出蛇洞晒太阳,太阳越火,蛇的能量越强,可以窜起一丈多高,还可以反追逃跑的人。没有退路。姥爷举起了树叉,母亲和二姨倒退数丈。打蛇打七寸,姥爷用树叉准确地叉住了一条蛇的头颈,然后将它甩到河里。第二条小蛇逃走了。第三条蛇展开身体,在它准备窜起来之前,姥爷举起了一块石头……   我能感到母亲颤抖的叙述充满了一种不忍回眸的“乌苏”。“乌苏”是用以表达对蛇虫类动物恐惧、恶心的专用方言。母亲的乌苏影响到我,使我感到利桥那些磨盘般大的石头上,曾经盛开着多么骇人的力量。   如果碰到一只饥饿的野猪,如果不慎钻进了瘴气,如果误吃了一种有毒的果实……如果真是这样,可能就没有母亲了,可能就没有我了。这些如果并不成立,这件事多么富有人情味。除了三条蛇,除了饥饿,姥爷他们还算有惊无险地到了一个可以安身的村子。   这个村子的名字,母亲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村子边有一条极大的河,一棵巨大而老朽的柳树一头栽倒到河里,形成一座天然的桥。河水哗哗大如交响,任何时候都能淹没人说话的声音。全村只有七八户人,有一半人长有大脖子,剩下三分之一傻子和瓜子。只有不足十口人是健康的,但他们健康的体魄下流淌着密布毒素的血液。这真是一个令人望而生畏、不寒而栗的地方。   山里有橡籽,有松籽,有包谷,人居其所,相安无事,自足而平安。这是母亲们一个月来逃荒利桥的唯一理由,活下去是他们最大的政治。   母亲在这里住了不足半月。来自林区深处缺钾少钙的水在母亲身上立竿见影地显出了“水土”的力量,母亲开始上吐下泄。治好母亲水土不服之病的,自然是家乡的水土。母亲冲喝了皮囊中沉淀下来的一撮泥土,腹泻便如令行禁止,一派泰然,而因这撮泥土引起的思乡之情却哄然而起。   该回去了。此处水土不养人,久居无益。姥爷做出了这个决定,又怕当地村民纠缠,于是在另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不辞而别。   母亲记忆中刻骨铭心的逃荒与两个月黑风高之夜有关。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与一尊方神有关。要在深夜逃出伸手不见五指的林海是何等不易,传奇性的一刻到来了:在姥爷带着母亲从林区突围的路上,总有一盏灯亮在他们面前。就是这盏据母亲讲是某位方神燃起的灯,使他们顺利地走出了林区。母亲言之凿凿描述,我亦信誓旦旦相信。我不敢不相信:在莽莽丛林的细路中,能够带领迷途之人于深夜重返故乡的,不是人,只有神。我是多么感谢这盏神灯,没有它,就不会有我的。   我去过利桥。在利桥,我一遍遍说,这是母亲的逃荒之地。过了雁子关,就到了利桥镇。这是始于明朝的古镇,户纳千祥,素洁清丽。据说此地的居民是李闯王部将兵败后逃生于此繁衍下来的。他们的祖先人人身负血债,所以深居简出,竟至于利桥下四川通甘陕之千年茶马古道荒芜。在利桥街头向北望去,能望见巍峨的清代城墙,夹在林海群山间,恍如辽东渤海国遗址。镇上人聚人散,并没有母亲当年见到的大脖子和瓜呆之人,却是一派“十亩之间兮,桑者闲闲兮”的气象。   可是当年的母亲,在此地曾是多么的凄惶和焦苦。   这是母亲的逃荒之地,你知道吗?   你的母亲是桃花,我的母亲是血泪,你知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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