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船去粜粮
2021-12-23叙事散文贵妃醋
秋收以后水便发硬发凉,母亲从船头撑下一竹篙,水纹便一圈圈散了出去,父亲立在船尾,一手把橹一手牵绳,一拉一推之间,橹尾轻摆,水花便在船后漾起了一簇又一簇。河道弯弯,小船悠悠,向着月溪河的方向。午时,秋阳正辣,晒在身上有些燥。有风轻拂,裹了河水……
秋收以后水便发硬发凉,母亲从船头撑下一竹篙,水纹便一圈圈散了出去,父亲立在船尾,一手把橹一手牵绳,一拉一推之间,橹尾轻摆,水花便在船后漾起了一簇又一簇。 河道弯弯,小船悠悠,向着月溪河的方向。午时,秋阳正辣,晒在身上有些燥。有风轻拂,裹了河水的清味,和那化开的水纹漾出的水花一起洇湿了燥热,呼吸变得干净而湿润。 百无聊赖坐在露天的船舱里,舱中小山似的稻谷在阳光下散出饱满又浑熟的甜香味,是雨露的甜润跑进了泥土花草的清香中,又把盛夏的阳光留存在了里面。这味道里的喜悦,于农人而言,是酣畅淋漓的丰收。 摇橹与竹篙撑出的水纹波光粼粼,像舒展的五线谱,阳光跳跃在一道又一道的水纹上,使这些扑向河滩的水纹终于能够弹奏出悦耳的曲目,在静谧的河道中,它们和阳光一起轻轻吟唱。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刻,无形而柔弱的水以冲击这种形态验证着力量的神奇,它们一波接一波的扑向河岸,将岸边的泥土冲击得更为坚硬,也更为光滑。恰好也有那么一些倔强的种子,在两岸葳蕤了大片树丛与水草,船行其间,仿佛在绿洲中徜徉,时有不知名的飞鸟从橹声中惊起,偶尔也有游鱼跃出水面,水乡的乐趣便溢于言表。船只经过一些村庄河滩的时候,有人正好蹲在水边洗刷,岸上的狗对着过路的船吼叫,村上的人在扯着嗓子说话。 金灿灿的谷粒被阳光照得晃眼,想象着它们从一株细苗历经盛夏的严酷,拔草排水除虫,几经呵护,终于在秋的怀抱里暖暖醒来,望着它们,父母的成就感也攸忽苏醒。 父亲不时向回程的空船打听:“呦,阿蔡,你老早就粜好了啊?恁唅?你家给估了什么价?”那问话里揣着满满的期盼。 “今年显个,碰上个好说话的,我稻谷也好。”这是个满心欢喜的回答。 “唉呦,嫌我么没晒干,去烘了一下,唉,缩水太多,白白哩!”这一位唉声叹气呢。 父母一边焦虑地打听,一边小声嘀咕着,无非是评估这一舱稻谷能粜出什么价,粜价的底线是多少,如果低于什么价,那这一季可是白忙活了。说着这些的时候,母亲摇起了橹,父亲接过了篙,一撑一摆间,期望在河面上漾出一簇簇的水花。 斜躺在摇摇晃晃的船舱里,读着天上的白云苍狗,绘那河里的水纹,听听雀儿的鸣唱,居然神思恍惚,仿佛进入了伊甸园,不用劳作,不用作业,就这样晃晃悠悠,舒舒适适。这少年的惬意显然是没体会到父辈的焦虑。 从各个河道汇过来的船只让宽阔的河道渐渐拥挤,粜粮的船只争先恐后汇入月溪,父母的紧张一下子烙到了眉间。终于还是堵成水泄不通,挤在码头的空船想要出来,夹在外面的船急着停进去,码头上的嘈杂声此起彼伏。若想在靠近公社粮站的码头找一个停泊的位置也是件烦人的活,离粮站近的码头可以挑着重担少走几步,停远了,这一舱稻谷,少说千把斤,那真是苦了挑担的。这情景有些像今天的抢车位,好在繁忙的码头上乡情温暖,你挪一点他退一下,终于停稳船。母亲俯身装箩,父亲挑担上岸,扫帚畚箕随我紧紧跟上父亲。 以前只知道粮站大,从宽绰有木柱支撑的厅堂穿到中间露天的场院,水泥的地面上一堆堆或大或小的金色稻谷满满当当,往里还有一大片是过磅、输送带的领地,那场面真是壮观。各种声响在粮站里摆开架式——铁锹畚箕铲谷粒发出的长长的摩擦地面的声音,大人让孩子看好物什的呼叫声,对粮价不满的牢骚声,吭吃吭吃挑担的喘息声,乡邻之间互相的询价声,还有输送机把稻谷送进大仓里的轰轰声——很快,我们也会成为这闹哄哄中的一员。 父亲在尽量靠近输送带的地方找个空位停下担子,让我看好担子里的稻谷,他去叫粜粮管理员。粜粮管理员终于有空过来,给我们指定了一个摆放的位置。父亲一担一担去挑船里的稻谷,我留在粮站上看着自家的谷堆,清扫边缘的谷粒,小心翼翼不让一粒跑丢。太阳一点一点在淡去,父亲有些急躁,挑担的脚步想再快一些,无奈来来回回的重担已压得他好生沉重,脚步里满是疲惫。 终于所有的稻粒都堆在了一起,大汗淋漓的父亲又跑去找来粜粮员。好半天,忙碌的粜粮员一脸严肃的来到我家谷堆前。他先是把手伸进谷堆里试了试潮湿,又随手捏几粒放进嘴里嚼品了好一会儿,然后“呸”一下吐出,慢吞吞的在手中的记账本上写上价格。和所有人一样,父亲也在旁边殷勤地陪笑,递上一根大前门,小心诉说耕种的辛苦,询问能不能把价格定高一些,再高一些。粜粮员多数情况下都是叹着气:“唉呀,晒得不太干喔,已经很给面子了,就不要为难我了喔——”也只能在心里感慨,还好还好,总比送去烘透了再验要好。除了稻谷,油菜籽、麦子、蚕茧们也是这样被摇船送来了粮站和茧站,经历一模一样的流程。 秋阳的火候渐渐散去时,所有的谷子也上完秤进了仓,父亲粗糙的手上正捏着一叠花花绿绿的钞票,母亲在一旁和他再一次清点,脸上满是憧憬和期望。来不及去街上添置点家里缺的,箩筐铁锹们已和我一起被父母带回船上。隔了一个粜粮的时辰,码头已是另一个场景,不再有满仓的船舶摇来,三三两两的空船在离去,河道又恢复了开阔。撑篙离岸,母亲轻摇木橹,让挑了老半天稻谷的父亲坐下来歇口气。 回去的路上河水更冷更硬,凉风里除了清冷的草木味,还有父母身上浓郁的汗酸味。空荡荡的河道上就我们一条船在游动,我的错觉里,又回到了伊甸园,岸边的野菊花比此时的阳光还灿烂,被船橹掀起的水声比去时更为急促和清脆。母亲尽量把船摇到阳光下,日头的暖依然在一点一点西沉,父亲休息了一会儿换下母亲,母亲便去撑篙,在他们的生活节奏里,永远只有一个“快”字——因为家门口的场角上还晒着自家要吃的谷粮,自留地里要去浇水撒一把过冬的萝卜籽,岗头上的几垄山芋要去挖,夜饭要烧,鸡要上笼,最好还要把船去还了,这几天船是紧俏货,毕竟,以水不以路的年月,谁家都在等着一条船去粜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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