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许许的冬小麦
2021-12-23叙事散文青衫子
我看到自己随着车子在平苏路上移动,两边的树齐刷刷向后倒去,路旁地里冬小麦青许许一片。我看到自己从床上起来,下楼,启动车子,从超市买好东西,驶往平苏路。我看到自己从床上起来,下楼,从尚家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上楼来,换下衣服鞋子,盛上玉米粥,剥……
我看到自己随着车子在平苏路上移动,两边的树齐刷刷向后倒去,路旁地里冬小麦青许许一片。我看到自己从床上起来,下楼,启动车子,从超市买好东西,驶往平苏路。我看到自己从床上起来,下楼,从尚家包子铺买了两个包子,上楼来,换下衣服鞋子,盛上玉米粥,剥开咸鸭蛋。我看到自己关上电视,洗漱完毕,上床,从脖子上摘下小马,放在书桌上,将手机充上电,关上灯,心里默念了一遍心经。 我看到自己往前走,那些图片齐刷刷向后倒去,看不到青许许的冬小麦。 …… 我看到自己进入一张图片。与其说是一张图片,不如说是一个盒子,上面标记着贾庄,里面装着好多好多图片。它们被放置了好多年,盒子外边蒙上一层厚厚的灰尘。那些尘土来自时空,来自村庄,来自屋墙地面,来自进入村庄的道路田野;路上铺着油漆,路边栽着杨树柳树,树根抓住沟渠,渠里没有水,渠沿伸向麦田,田里有同样的土,被青许许的冬小麦覆盖了。天空,云朵,艳阳,风裹胁着尘埃从中间穿过,空气中弥漫着冬天的味道。可惜,我闻不到,或是分辨不清,因为天生嗅觉迟钝,或是被车子铁皮和玻璃隔膜。某些时候,自己远不如一只钝钝的甲壳虫,或是一株纤细的麦苗,无法像它们一样能够清晰感知某些细微的发生和变化。 比如,伯父傻了。 对于伯父傻了这件事我无法清晰感知,即使伯母举出鲜明例子。她说,中午吃饭的时候,伯父守着二儿媳妇问孙女,你二婶子走了?没在家里吃饭?伯母说这不是傻了吗?伯母在说这些话的时候,伯父坐在桌子另一侧和我说话,他像是听到了,又像是没听到,嘿嘿笑着,不承认,也不反驳,接着自己的话茬往下说。 相较于一只钝钝的甲壳虫,或是一株纤细的麦苗,伯母能够更清晰感知某些细微的变化和发生,比如伯父傻了。对此,用百感交集似乎无法形容这种感知和承受。她抹着眼泪说,伯父听到我要来,一趟趟往村口跑。听着伯母的描述,我能看到伯父的样子,人家问他干嘛,他一准儿趾高气扬地说,嗨,城里那个侄儿刚打电话,要来。人家如果继续问他,他会更高兴,说个不停。我到他家门口的时候,他正在村子西边围着挖掘机和人闲说话,是伯母把他喊回来的。 伯父说村里正在修排水沟,埋管子。说到半截,回身看了看炉子,从地上提起烧水壶,问伯母怎么没烧水?伯母正揣面,嗔怪说壶里都烧满了,别瞎忙活了。伯父嘿嘿笑了,提起暖水瓶给我的杯子里添上开水,然后又添上自己的。他身子臃肿,动作缓慢,里里外外透出生命的末端迹象。 说起得病吃药,伯父说大儿子给他买的药,多少钱一盒,挺管用。我把药盒取过来,凑到眼前细看了看,发现有治疗精神分裂的字样,心下骇然。那几个字像铅块砸在心上,胃部明显感觉到不适,心里起了叹息,继而又庆幸自己这一次的来。 伯母说话的间隙,伯父像是忽然想起重要的事,说得出去看看,不然外面干活的怎样怎样。伯母的眼光和嘱咐追着他的身影出去,让他注意别摔着,少管闲事儿。伯父咕哝着什么,脚步嚓嚓地去了。 伯母嗨了一声,重又揣面,用你看看这个扯开话头,用鲜活的事例说伯父傻了,折腾人,厉害的时候穿不上衣服;说自己生不如死,要不是怕给孩子们留下恶业,自己几个死都有了。对于伯母所谓的几个死都有了,我听母亲说过,事态的严重性和无奈绝非几个死能够简单概括。从母亲那里,我只知道伯父闹腾得厉害,并没有与精神分裂的字眼联系起来,认为无非老了,糊涂了。可是,在伯母这里,伯父不是简单的糊涂,而是傻了。况且,伯父自己也说,那种药吃了挺见效的。我不知道伯父所说的见效是真的见效,还是因为这药是自己的大儿子给买的由孝而见效。 伯母的话在屋子里回荡,时轻时重,有的被接住,有的散开去,落在炕上,地上,桌子上,面盆里,一包包袖口上。伯母说那是自己领来的活儿,翻袖口,一包十七块钱,一天能翻一包,说着拿过一只袖口,在一个简易工具上翻给我看。之前,也去干过别的,去冷库干活儿,挑土豆条,一天五六十块钱,站一天也挺累的。早晨七点半干上活儿,晚上回来天漆黑了。伯父为此着急上火,儿子们也劝她别出去了,在家里守着伯父。她只得作罢。 伯父回来了,说二儿媳准备在济南租房子开饭店,全下来得三百万。结论是,往哪弄那么些钱去;大孙子毕业后又去学饭店管理,女朋友在读研,准备买车,三十万的还看不上。他的话被伯母打断,我也笑了,劝他不用操心这些事。我笑是因为伯父一不小心又吹上了。能吹说明还不是真傻罢。 伯母把面活好,从别的屋里端来剥好的葱,准备做面食。从进门起,她一直忙活着,边忙边说话,用母亲的话说,甭想坐下来沉住气说说话。伯父大着嗓门说,多放上些肉!伯母白了他一眼没理会,自顾忙着,一如手里的面团,成就某些发生。 我知道,从进入院子开始,这些发生便以图片的形式被记录下来,放进某个隐形的盒子里,与之前的图片一起,成为一种存在。作为这些发生的一部分,自己身在其中,某个瞬间会抽离,然后再回来,希望自己像一只钝钝的甲壳虫或青许许的冬小麦一样,去感知某些发生和变化,比如伯父傻了。 同伯父傻了相比,伯母似乎没有明显变化,依然爱抹泪,喜欢絮叨,边忙活边说话,麻杆一样的人,天知道怎么会蕴含着那么多的能量。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蚂蚁,被命运的草棍拨来拨去,依然往前爬。 伯母扎着围裙把我送到大门口,伯父蹒跚着身子越过刚挖开的沟,指挥着我把车子调过来,大着嗓门说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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