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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那些与酒有关的记忆

2021-12-23叙事散文清风拂面
那些与酒有关的记忆乡村的夜来得早,尤其是冬天,太阳一偏西,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就冒起或浓或淡的炊烟,这时,我家的后门总是开着的,好把屋里蒸腾的热气放出来。母亲做的饭菜简单,无非是挂面,或者粥和咸菜,饭端上桌,热气腾腾,满屋飘香。姥爷拿出他那个白……
  那些与酒有关的记忆
  乡村的夜来得早,尤其是冬天,太阳一偏西,家家户户的房顶上就冒起或浓或淡的炊烟,这时,我家的后门总是开着的,好把屋里蒸腾的热气放出来。母亲做的饭菜简单,无非是挂面,或者粥和咸菜,饭端上桌,热气腾腾,满屋飘香。姥爷拿出他那个白瓷小酒壶放在桌上,然后才盘腿坐在炕上。那把酒壶很精致,胎细瓷白,凹凸有致,壶身上有一朵蓝色的小花,袅娜的缠绕着。纯净的白与素洁的蓝彼此映衬,很好看。姥爷只在冬天喝点儿酒——从村里的供销社买来的廉价白酒,他小心地把酒从玻璃瓶里倒进酒壶里,再放到大搪瓷缸里,用热水泡上,他说喝温过的酒不伤胃。我看着姥爷喝酒的样子,真是眼馋,他看看我,笑着用筷子头儿蘸一点酒放进我嘴里,辣,嗓子眼儿里一阵热,真是难喝,弄不懂姥爷为什么喜欢。长大以后,我常想,也许那是他在白雪皑皑朔风呼啸的冰天雪地里,为自己寻找到的温暖吧。村庄是粗砺而朴素的,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里写满了疲惫。而酒,是水做的火焰,能够让血液被点燃,它给这朴拙的生活卷页上谱了一阙婉转的诗行。
  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托人把我送到酒厂做临时工,他希望我能走出乡村,不要过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为这个,他费了很大劲。终于,我被领着走进大曲酒车间,站在了车间主任面前。她是个已过中年的女人,脸上没有一点皱纹,第一次见面,她就让我深刻地理解了冷若冰霜这个词。我踩着她的脚印走进了与灌酒间相连的刷瓶间,这里的地面是潮湿的,有些低洼的地方有积水,房子里蒸腾着潮湿的气息,窗玻璃上附着厚厚的水汽,白石灰的墙壁已脱落多处,房顶上也处处水渍,到处都是水锈黄的圈儿,像是谁在那划地盘。她指挥我换上水鞋,系上还印着水痕的皮围裙,交待了该做的工,就面无表情地离开了。
  这里需要三个人,都是女工。一个负责泡瓶递瓶,一个站机台刷瓶,另一个要漂洗还要往车间送瓶。我站在泡瓶的木槽前,和刷瓶的那个人抓住麻袋的四个角儿,用力向上一提,放在木槽边,一麻袋玻璃瓶“骨碌碌”滑进装满水的大木槽里。满槽的水浮漾着撒着欢涌出来,漫到地面上。我把泡好的瓶拿出来,放在刷瓶机边的木台上。她把瓶拿过去,放倒,刷净。刷瓶机上安装着两把长柄毛刷子,它们做的是匀速运动,只要通上电,就以同样的频率不停地旋转起来。瓶被刷过,再放到另一侧的木槽里漂净,就可以去灌酒了。
  有一次,刷子伸进酒瓶的瞬间,瓶子忽然间碎裂了。那双负责刷瓶的手下意识地抽回来,瓶颈仍牢牢地套在刷子上,被狠狠地在机器的木板底台上奋力摔打。赶紧断电,刷子还是弯了。殷红的血浸透了她的手套,一滴一滴落到脚下灰色的水泥地面上。我看着她拿掉已经变黄的白线手套,把手放到那边漂洗酒瓶的大桶里,血一丝一缕在水中漂开,终于看不到了。伤口狰狞地呈现在我面前,让人不寒而栗。
  酒瓶的瓶壁厚薄不一样,瓶口的粗细也不尽相同。当它们被同样的力度不断冲击时,那些看似坚固的酒瓶会突然分崩离析,手被伤到,因而成了常有的事。这样的场景司空见惯,但伤口的疼痛却不能让我无动于衷。在伤痛面前,有几个人能保持固有的强悍,以无所谓的面孔去对待?看得见的伤会结痂,流过的血终会消失不见。恐惧感却一直留在心里,像一块儿扎进体内的玻璃碎碴,无法被抹拭,恶狠狠留在那儿,隐隐作痛。
  我接替她成了站机台刷瓶的那个,我机械地站在那里,脑子里空白一片。我把瓶身紧紧地握在手中,指尖手掌都在用力,但腕部却保持着撤退的姿势。只有当你真的站在这里时,才能切身体会到,这样坚持上几分钟,所有动作就会遵循惯性来完成。偶尔有瓶颈过份细窄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用力将刷子捅进去,于是,一个瓶“呯”地碎掉了,即使是碎掉了,你也不会一下子反应过来。所以,那个撤退的姿势总是来得不及时。
  好在,车间又进了人,我在努力刷了两个月的瓶后,有机会留在灌酒间学活儿了。
  走进车间,最先看到的是放在高高台子上的酒罐,下面开了口,装上了三根细细的铁管,铁管的延长线,是胶皮软管,那些清亮的酒,就是从这里被注入瓶口的。紧挨着灌酒台的,是放瓶盖的人,一袋袋瓶盖摆在面前,用湿抹布擦干净,扣到瓶口。再放到压盖机下旋紧,接着验渣,贴标,裹纸,拧纸,装箱打包。全套工序完成,一瓶瓶酒就队列整齐地出现在我们面前了。它是这世间唯一的异数,明明有着火的灵魂,却被以水的状态豢养。
  车间里的大活儿小活儿我都做,灌酒的时候,我面前同时有四个橡皮管在奔涌,虽然偶尔难免有某一瓶被灌过头,但大多数时候是恰到好处的。我的手脚麻利,没有多长时间就成了能看最多酒管的罐酒工人。我不假思索地将灌多了的酒倒掉一部分,将灌好的酒瓶迅速放到下一个台子上。慢慢的,这个车间的所有活计我都做得顺手了,手动封盖机憨头憨脑的,前面是一个高高的凳子。我坐在上面,踩动下面的踏板,手用力把着扳手,沿着盖子的底边转上三两圈,瓶盖就封好了;我还知道了略软些且哑光的玻璃纸用起来要比那些看起来闪着亮光的更好用;我知道贴标时,瓶要么样放那些刚贴上的标才不会移位。
  每天早上,我比那些住在城里的人更早出现在车间门口,等着主任来开门。不论刮风还是下雨,不论酷暑还是严寒,我一直保持着这个第一名的成绩。整个车间,只有我这一个来自乡村的人,没有背景,关系不硬,我所能做的,只有比别人更努力,我要尽力留在这里。
  这时,我接到通知,可以住在厂内的女工宿舍了,这也是父亲的那个朋友帮忙争取到的。宿舍在一栋灰色水泥楼的三层,房间不大,而且在阴面,长年见不到阳光,但这没有关系,这里住的大多是和我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阳光来不来并不被在意,反正房间里白天黑夜都点着灯。
  房里一共有八个床位,上下铺,我的那张,在最靠里的上铺,边上是窗户,窗外横亘着一道高墙,它是我眼睛能欣赏到的唯一风景。我的下铺,住的是一个漂亮的叫真真的女孩子,被称为酒厂一枝花的。她就像骄傲的孔雀,因为有着不同凡响的美丽而被特别眷顾。在不同的厂房里,她高傲地昂着头随意走来走去,不时停住脚步与对面的人笑语几句,她的悠然自在自她的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来,真是让人既羡慕又嫉妒,我知道车间里很多人说她的坏话。她上班的地方不在车间,而是在我们人人仰视的办公楼里。上天给了她美貌和窈窕的身材,这得天独厚的优势,让她的努力可以得到事半功倍的回报。我旁敲侧击地告诉她人们的闲言碎语,她常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傻丫头,你懂得什么呀?说这话的时候,是在她搂着我的肩膀,一起走在去宿舍的小路上。
  虽然住在这儿的时候不多,我还是第一次听到了郑智化这个名字,有人问我有没有听过“政治化”的歌,这个问题让我如堕五里雾中,不知道为什么政治化还能编成歌。好在,随后的那个宁静的夜里,我听到了《年轻时代》,“喜欢上人家就死缠着不放,这是十七八岁才做的事。衬衫的钮扣要故意松开几个,露一点胸膛才像男子汉。”喑哑的嗓音,略略有些落拓无羁的语气,让我一下子喜欢上了他,她们每天都听,我也就慢慢学会了哼唱。心里想着的,竟似乎正是这样的男子——有点坏,有点无赖。
  夏天到了,空气里酸酸的酒糟气味更浓了,一波一波的送过来,真刺鼻。最美味芳醇的酒,其实正是在这酒糟的味道里孕育出来的。像最暗的夜,捧出了最闪亮的星。我走在厂区窄窄的水泥路上,高大的酒精罐投下一地凉凉的阴影,风吹起来,我听到在里面干活的工人们的声音,他们在一边工作一边说着不咸不淡的关于男人和女人的笑话。
  我现在主要负责灌酒。每天都看着晶亮的酒液流入瓶里,手也越来越快了。习惯一份工作,会有机械般的从容。后来我也开始负责从酒窖里往车间导酒,这经历覆盖我的生活,是一段关于怯懦的灰色记忆。
  酒窖在放着酒缸的仓库后面,大,高,在它的侧面,一级一级台阶盘旋而上,两旁的扶手爬满铁锈,钢筋铁骨也经不起一日日日晒雨淋地悄悄打磨,它已经渐显衰朽,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近旁的一棵槐树把叶子伸过来,绿绿的小手掌轻柔地抚摸着它,却难以遏制它衰朽的脚步,只有这叶子年年绿意盎然,青翠逼人。
  我扶着楼梯一步步向上走,酒窖的顶端像一个大大的平台,在左中右开了三个小窗口,平时用木板锁住。需要要导酒时,就把锁打开,粗黑的胶皮管儿从这里放进酒窖,再用放在仓库里的泵把酒抽进酒缸里。我费力地抱起酒管儿,小心翼翼地把它探进窖口,然后向站在下边的班长喊话,让她可以跑回仓库去开泵,而我,要等到她再喊话时,才能把胶管儿拔出来离开这个高高的平顶。站在那儿,我焦灼地等着那个喊我下楼的声音响起来。风呼喇喇吹过来,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大大的冷颤,感觉阴冷从四肢百骸往外窜,我貌似坚强的堡垒被它们从内部轻易攻破。巨大的恐惧感控制着我,不敢稍稍移动一步。那个小小的暗黑的窖口,像一张黑洞洞的嘴,下面藏着无以计数的酒,以及被固定成方形的暗黑,如果掉进去,一定会被即刻吞噬。我被自己的设想束缚手脚,就连往里面探管儿时,也不敢走得过于接近。我站在离开洞口的数步之遥处,焦灼地等待那个酒已灌满的声音响起。
  回到车间,又是另一番景象了。瓶与瓶的碰撞发出清脆的丁当脆响,人与人之间的轻声谈笑遮掩不住心底的彼此猜忌与互相提防,其实争来争去,也不过是谁可以做相对更轻松些的工。我也巴结过那个胖主任,虽然她的一张又白又肥的脸看似永远冰冷,也偶有冰消雪融阳光普照的一刻——那是在看到我拎过去的大鱼之后,站在她家门口。
  做的工越来越顺手,这让我的思想得到了一个放松的空间。在这家国营的工厂里,我既不是正式工也不是合同制工人,这让我觉得自己缺少一个固定的位置。像一片落叶,不知道明天会被命运的风吹向哪里。我希望自己能够成为树,哪怕是站在一个最贫瘠的地方,也可以稳定不飘摇。但这个理想一直没有落实,这让我常常心神恍惚。我害怕在付出了所有努力之后,我得到的消息不是可以留下来,而是一个字,“滚”。
  虽然我内心的彷徨无计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着,却对按部就班的生活毫无影响,它像日日奔流的河水,波澜不惊,葬送着岁月。动荡,我忽然在脑海中捡到了这个词时,它让我悚然而惊。我总是奔波在路上,上班或者下班,风雨无阻。每天都那么努力地工作,比别人付出更多的汗水与细心,到底能不能换来我想要的结果,谁会给我开一张不会失效的保证书,为我担保未来的生活可以心安理得衣食无忧?我总是琢磨着自己的明天到底会去哪里,却发现前路杳然,看不到目的地。
  夏季雨多,不能回家的日子也多了些。下班后,我撑着一把伞走向那座旧楼房。在雨中,灰暗的楼房也会流动一抹潮润的诗意,闪着晶亮的光。这时我拥有了几本诗集,从中读到了席慕容的《七里香》,余光中的《莲的联想》,这些散发着鲜花般芬芳的诗句,让我一下子喜欢上了它们。我坐在楼下花坛的水泥护栏上,躲在花树背后低着头读诗。其时,被雨清洗过的天空清亮透明,四下里暮色弥漫,像薄薄的丝光,轻柔地披覆在我的身上。源自心底的宁静,有月光般的坦然自若,她照亮我面前的世界,把机器的轰鸣嘈杂的上夜班工人的笑语,都推到了角落,我居然可以丝毫不受影响。那一刻,我在日日惶然的生活中,总算找到了一点寄托。
  我所在的大曲酒车间灌的酒是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最高档的白酒,消费得起的人必竟是少数。倒是与我们相隔不远的散白酒车间忙得热火朝天不亦乐乎,她们灌出来的普通白酒连箱都不用装,直接用软胚绳一扎就OK了,十瓶一捆,往车上一摞直接入库。在我们村里的小卖部里,卖的最快的就是这种白酒,一块五一瓶,能喝上好几天,姥爷喝的就是这种廉价的酒。至于我灌装的大曲酒,整箱整箱地码在仓库里,再送进去的,就不得不加高了。它们要等待过年和端午中秋这样的节日才好卖。
  中间休了几天假,车间主任告诉我们这些临时工要等通知再来上班。我忽然一瞬间失控,有一步踏空的感觉,像是连重心都失去了。好在,我的吃苦耐劳给“瓶库”的主任留下了好印象,他在听到放假的消息后,一句话把我安排到了瓶库。全厂的酒瓶都要从瓶库里领,那里不仅要查收从车站送过来的瓶数,而且要负责记录各车间领走的瓶数,还要把扔在车间门外装瓶的麻袋捡回来,晾干,收拾好,留着回收再用。工作琐碎忙碌,但我还是觉得很庆幸,到底又有活儿可做了,而且不用再踩上高高的酒窖了。在那里,我第一次知道了我每天都要抚摸的那些酒瓶都有自己的名字,细长如仕女的,是溜肩瓶,看起来粗壮结实的,是托肩瓶。我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厂区里转来转去,数瓶,带着人捡麻袋,再兼着帮偷偷打牌的主任把风。
  相对轻松的工作并没有让我把心中的沉重放下,反而越压越重了,我仍然不知道这样的日子是不是要迷迷糊糊地一天天过下去,它的意义到底在哪里。这简直成了我头上的紧箍咒,想到就会头痛。
  在那些个心绪茫然的日子里,阅读成了我的救赎,它让我懂得以平和的心境面对一切。虽然偶感痛苦,但到底不曾沉沦。我常常在晚上晕黄的灯光下捧读一篇篇隽永的文字。在古今中外的那么多诗人作家中,我最爱狂放又真性情的人——那些魏晋名士,阮籍,嵇康,以及唐朝的那些诗人们,李白,贺知章。恰恰,他们虽生不同时,却都同样爱酒。他们风流倜傥,放浪形骸,却自然绽放出一种令人炫目的光彩。据说,当年阮籍要去一个部队做校尉,只是因为听说那里的一个厨师酿酒酿的特别好,多么可爱的特立独行呀。而李白的诗句里,最让我念念不忘的,就是那首有名的《将进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消万古愁。”读着这样的诗句,只觉胸中一股豪气油然而生,好男儿傲立于天地之间,又怎么能为物所累?正如他自己说的,“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活出真我,才是大自在。看来,酒不只是粮食的精髓,它也会提醒灵魂的力量。如果每一株庄稼都是大地上的一行诗,那么,酒就是来自于大地的诗篇。喜欢酒的真性情的人们,懂得怎样用生命写诗。
  我感恩有过那样一段岁月,曾经与酒如此亲近,它让我的人生多了一段不一样的过往。不论是苦辣还是酸甜,在阔大的岁月的容器里,终于被调制成了值得回味的醇酒。走过了长长的时光,再回首时,看到的,只是它泛着的柔和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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