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次写作都是拯救

　　　　　　　　　　　　　每一次写作都是拯救
　　　　　　　　　　　　　　　武志强

　　我在这里上班，每天的工作就是推石头，往前推石头，推了一块还有一块，每一块都大同小异，基本一样，只不过是有的份量重一些，有的要轻一些，这里的石头总是推不完的，我每天都在推，但就是推不完它们。工作是单调、重复的，推的石头多了，自然就会疲累，腰酸胳膊痛，手上一点劲儿都没有，整个人会软下来。

　　但是我不能让自己倒下，我还必须坚持着站立起来，直到天黑，直到我能下班的那一刻。所幸每天能有下班的一刻，否则我就完了，没救了。所以每天早上上班的时候，我就坚守在这儿，开始盼着天黑，因为天黑了我就能下班了，下班是一天中感觉最幸福和解脱的时候。

　　推石头来自一个古老的神话，但我的生活不是神话，不是游戏，而是实实在在的，但我今天并不想说那个经典的往山上推石头的神话，那看似一种无效的劳动，推上去的石头总要一如既往的落下来，无需期待，它就会落下来的，是那么准确而必然。其实我今天也不想说我的工作，不想说我每天在这儿干什么，因为觉得没意思，一开始我就不想说它，现在也还不想说。没意思的东西说了它只会让人觉得更没意思，那就最好不说。

　　只是今天我实在是太累了，腰都要弯下了，我不得不蹲下来，支撑着自己，每分钟都那么艰难，盼望我能下班的一刻，好回家好好躺一躺，觉得自己的腰都要折断了。在这种重复的没完没了的劳动中，我自己早已心灰意冷，内心里没有了一点绿意，只有木然，自己就像是一块木头，在巨大的压力下生存着。肉体在极度劳累的时候，是容易看到生命成为灰烬的，所谓的坚持也不是说说那么简单，思想里的绿意在持久强大的压力下，渐渐也会化为虚无的，枯萎掉，眼前一片沙漠，望不到边际，这个时候是连绝望都感受不到的，人已经完全麻木了。我眼前就是这种状态，石头没完没了的滚下来，我推都推不完，但我又不能不推。我无法选择放弃，我选择了坚持也是没办法的事。偶尔我也羡慕那些悠闲的晃过来晃过去的人，他们那么轻松，但我不是他们，他们能享有的而我没有，这没有什么可奇怪的。生活需要担当，每个人都有他的担当，只是担当不同而已。

　　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太累了，随时都会让自己倒下，其实倒下也好，一了百了，就不用有这么多的负担了。我推着这儿的石头，知道我是永远都推不完它们的，推走了就又有了，没完没了，这是我的命运。我也不是神话中推石头上山的那个英雄，面对坚硬的石头内心的意志比石头更坚硬，充满无畏，在那走向石头的一步步里显示的是无穷的力量和勇气，所以他能战胜石头，他比石头更巨大，他是巨人。而我是一个小人物，内心里多的是孱弱，还有那些说不出口的恐慌，担心自己会被石头压垮。这儿的石头随时都能压垮我，我很清楚，我不比石头强大。石头随时都能战胜我，随时都在战胜我，而我只想后退。但后退是没有出路的，所以上班的时候我准时会出现在这儿，就是为自己找一条可能的出路。这么多年，我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了吗？

　　我不知道我生活的每一天是否就是一条出路，只是我这样活过来了，每一天我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沉沦，不要堕落，不要让石头压垮，不要在石头面前倒下。每一天都是坚持，每一次写作都是拯救，生活是如此的艰难，我无法减轻自己身上的重量，只能紧紧抓住写作这根缆绳，怕自己掉到无尽凶险的大海中去。我知道自己很累，每天在这儿工作很累，如同劳改犯，在监管之下无休止的劳作，直到把自己累趴下。单单是肉体的劳累就足以摧毁一个人的心念，摧毁他一直挂在嘴边的梦想，即使我把梦想藏在心的最深处，也时时都能感到它的威胁。这里没有春天，没有绿意，所以我一直不能为它歌颂。赞美词不是随意就能说在嘴边的。我内心的有些话没有说出口，是因为说出来也没用，没必要去说。

　　每一次写作都是拯救，虽然写下是虚无，但是在这虚无里我总在营造一种春意，眼前看到绿色，希望那里能给我美和安慰。我不知道自己做到了没有，但我尽力在做。不知道最后能不能拯救自己，但拯救这项工作不能放弃，必须的去做。因为只有在做着拯救自己的行为时，哪怕它是虚无的，也终究还在显示一点希望的影子，尽管看起来一切是那么渺茫，那么不着边际。

　　写作构成我精神生活的基本层面，我以写作来靠近自己。我小心写下的文字是风景，对于我来说，写下它们的同时，文字里也在伸出一只手，拉着我，要我靠近它，取暖。

　　文字的暖是虚拟的暖，靠近文字就是靠近我内心真实生活的一部分，我在文字里看到更多东西。我不仅是一个书写者，更是一个站立者，像自己写下的字一样站立。站立的文字就是燃烧的柴禾，发出光热，温暖自己。

　　我看得非常清楚，在我文字的背后是卑微的我，卑微渗透我的骨髓，而我的劳累也是一个卑微者的劳累，是不值一提的。我在文字里做梦，在文字里逃离，在文字里取暖，我无法拒绝文字的诱惑。文字带给我的比我想象的要多。

　　虽然梦醒之后我还留在原地，但是经历了那样一番文字洗礼，得以内心纯净，我在文字里忘却这个污浊的世界。风景无限，我对自己更有信心。我既然欣悦那样的文字风景，也自然期待未来，好梦成真。

　　每一次，在不同的文字里重新回味自己，看到自己内心如此丰饶，精神的生长总能使我焕发生机。我在写作里做梦，这样的梦能做很久。但是，偶尔也觉得一种悲凉，因为梦只是梦，梦还有结束的时候。如果我曾经流过泪，我知道为什么而流泪。

　　在孤单和困境里，我以文字靠近自己，我愿意拉着文字的手，去走天涯。明天更好，明天的文字更好。写下的是永恒，写下的是虚妄，写下的是风景，写下的是梦幻。有时，幻灭也是一种美，在文字的幻灭里我确实得到了快乐和充实。

　　我的悲伤和恐惧都渐渐在文字里得到化解，文字感受是一种能力，它给你打开的世界更多，让你拥有的快乐更多。我以文字来与世界对话和交流，倾尽内心的真诚和悲悯。一个人摆脱现实的束缚，在我就是回到文字里，一次次拥抱文字，不断重复的乏味生活，也有一些新奇景象和感觉。事实上，我想象的世界很大，虚构的花园很美，那里我一个人进出，一个人欣赏，我既是看门人，也是培植者。我享乐于我的王国，留恋于这里的山光水色，消遣那些难以打发的时间。即使是幻影的东西，这时也那么可爱。

　　时间飞逝，世间流变，护佑我的手文字，给我快乐的文字，使我拥有无穷无尽的文字。因为我一无所有，我才能想象一切，赤手空拳的不怕两手握刀的，一个人把自己一旦豁出去，内心先就有了一种无畏，不再惧怕什么。我写下的这些文字就是我不再惧怕的产物，一个内心充满恐惧的人，他是无法写下什么的。我现在一无所能，只有写一些文字的能力，假如这也算能力的话。文字出自我的手，来自我的心，我以我心写我文。

　　我满怀希望，倾向的写作时一种纯粹自由的感觉，我想以文字留住什么，朝霞似乎永远存在，而我也没有悲伤，阳光照亮城市，街道如宽阔的河流，人们自由来往。文字像是一片海洋，每当这时候，我就觉得自己是在真正感受生活，不放过生活的点点滴滴。我忘却了自己的存在，是因为把自己插入的很深。

　　对文字的深层意识其实就是关于我自己的意识，关于我自己的生命，关于自己的情景。我写下文字，于是我快乐。我把自己展现在文字里，那是我曾经的所见。我看见的太阳是亮的，树是绿的，花朵在开放，因为文字，我没有枯萎。或许之前我也沉默了一段，我陷入沉默，是因为我爱得太深。

　　内心的一双眼睛告诉我，我曾经写作，这是唯一能无憾告慰自己的，我写下我的文字向我展现，无论什么样的景观，都没有它美。但是在写下的文字面前，我又有一丝恍惚，有一点惶惑，那是我写下的吗？最初的文字也是最远的文字，看着它们，我会觉得陌生，不像是出自我的手，曾经的靠近现在却有了一种距离感。仿佛那只是一个新居，而我只不过是一个造访者，一个过客，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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