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磨难与孤独
程蝶衣(张国荣饰),自小学戏,名小豆子。为进戏园,被母亲剁去多余的第六指,学戏间,饱受师父毒打,告诉他:“要想人前显贵,就得人后受罪”。错了,打,是教训;对了,打,是鞭策。怕了,就逃,碰巧却看到了京剧名旦的市面风光,便无比羡慕,当抱着对名角的由衷渴望,决心刻苦训练而返回戏班时,又遭毒打,直至师父逼死一师兄,方暂时作罢。这里,倘若让我评论师父的教育方式,则今人看到的师父严酷,却只偏向于酷,理解为狠、毒,冠以封建的家暴教育,却忘了一个严字,且严字靠前,酷是严的手段,却是成就了至今无人超越、甚至难以接近的京剧大家。为一句唱词:“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父削去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不是男儿郎”,竟反复唱错,为这个,从小到大没少受折磨,手板子挨了无数,就连师兄也把烟锅头伸入他嘴中一阵乱搅,以惩罚袁世卿袁四爷(葛优饰)面前出错,影响剧组的生意。这个貌似低级的错误,他竟然顽强而固执地坚持了几年,也改正了几年,一次次改,竟一次次错,改的辛苦,错的顽强,这是怎样的一个错误啊,这是错的错,还是错的对?但这的确又是错的自然流露,是错的天性执拗,因为他本就是男儿郎,没有半点粉饰和矫情,也没有半点世故与圆滑,更没有自作聪明的即兴改正。我才晓得天性竟是如此执着!也正因为这样,他的戏功才更扎实,当他和着满嘴的血水一旦改正,便攻下了他最难逾越的心理堡垒,涅磐便形成了,他,程蝶衣,小豆子,成了一代名旦,成就了程派京剧。这除了他唱法的自成体系和表演的独到风格外,对京剧的深深迷恋、挚诚投入和深彻骨髓的热爱,是其成功的根本原因。人对某一艺术的痴迷,竟会不分场合,不分国别,不分时间,不分对象,哪怕面对日寇的大佐,竟也打算当为知已!面对纷乱的戏场,日寇的战刀,特务的叫嚣,飘落的传单,一曲《贵妃醉酒》,兀自悠长宛转,长袖挥舞,杯酒反擎,醉态朦胧,举手投足,张弛有度,有板有眼,科律不乱。看到这里,我慨叹:我见到了真境界!艺术的境界乃人类天性,《泰坦尼克号》中的乐师,岂不也是如此浑然忘我?艺术家对艺术纯真的追求,就是一种痴迷,对艺术的演绎,更是一种享受和膜拜,艺术的纯真,本就不需任何外界秽物的侵蚀,方能显其震撼人心的力量和芳醇馥毓的魅力。
师父一句唱词,为歌《夜奔》林冲之英豪,气短而亡,我晓得了,他非为打人,实为把艺术放在至尊至崇的地位使然,如此戏痴,老爷子,你的后辈几人达到?到他们这个高度的艺术境界,与其说是艺术的纯真,不如说是艺术的孤独,因为本就知音难觅,磨难又开始了!京剧艺术,遇到了中外历史上少有的社会动荡和政治变迁。在政治面前,艺术,竟连个工具都算不上!
程蝶衣和师兄段小楼(张丰毅饰)饰演的《霸王别姬》,为日本人演,有刺刀为其庇护,与青木一郎交心,秩序井然!艺术,是亡国的凄唱;抗战后,为国军演,却受尽欺凌与羞辱,他们只是戏子,艺术,是哂笑的工具;解放后,为解放军唱,但程却由于多年抽大烟,坏了嗓子,惊慌失措的他们为自己的失误忙忙致歉,却得到了雷鸣般的掌声,艺术,似乎重现阳光狭隙!文革的开始,击碎了所有文化包括科学的梦想,割断了甚至中华文华的传承命脉,京剧,算得了什么?红卫兵小四不愿下苦练基本功,却小丑地上演虞姬,艺术,连哭的机会都丧失了!熊熊大火,烧毁的不仅是京剧的全部道剧,还烧毁了人们残存的善良与同情。互相揭发,互相攻击,互相谩骂。诚信,在强大的政治口号的压迫下无法生存,艺术,更是绝无同情,倍感孤独,惟有炎炎烈火与纷飞的乱纸,师兄绝决的揭发,程蝶衣突然歇斯底里狂喊,痛斥师兄的老婆菊仙(巩俐饰),这个身世坎坷的女人,当一切幻想击碎后,选择悬梁自尽,死时竟穿着戏服,讽刺的是她却从未演过戏。艺术在磨难中,还不忘给人们玩一个黑色幽默。这个苦涩的玩笑,是否意味着艺术纯真的死去?因为菊仙是孤独的,这个时常接触戏却从未演过戏的女人,却有着对戏的如此痴迷和热爱,与其说她在生活和政治的磨难与打击下绝望了,不如说她在欣赏和追求纯真艺术的前途中死去了。孤独的死了。孤独的艺术竟没有发现同样孤独的她。
京剧,在动荡的旧社会顽强生存与壮大,在文革的熊熊大火中,一切却都化为了灰烬。文革后,1977年,程蝶衣与师兄段小楼重排《霸王别姬》却找不到感觉,甚至又说出:“我本是男儿郎,不是女娇娥”,一切竟又回到了从前!艺术死了,艺人焉有存活之理?借演虞姬,程蝶衣拔剑自刎,虞姬死了,程蝶衣也死了,艺术在此化臻至境,物我两忘,共赴天堂!
我悲凄的感觉竟致手脚冰凉,浑身僵硬。
凄惋长叹的悲歌,哀绝人寰的苦诉,“无声不歌,无动不舞”的京剧在经历一个多世纪的盛衰传奇中,本身不也是一张张艺术的写真?不也是中华文华的艰辛与无奈?袁四爷,这个几朝不倒的权贵戏迷,终于在解放后被打倒了,特权的推翻令人称道,但中国古代社会长期存在的“贵”气也被当洗脚水泼走了。气散了,富有何用?封建的东西被打碎了,但封建社会中最能体现“天人合一”的人们对自然的尊崇也被粉粹了,国人的道德底线便也被扯断了!艺术,你算什么?单就艺术方面,自袁四爷被杀后,又有几个像他这样高度的戏迷?再想纷繁的那个乱世,该由谁为它的野蛮、血腥、疯狂布道?那个文革,该由谁为它的浮浅、躁动、虚妄买单?失去人,我们悲愤,失去了艺术和艺术的精脉,我们拿什么来拯救?!
在满眼的东南西北里,唯磨难过的艺术,方显晶莹与纯真,我只能如是说。
所幸,这部不多见的中国影片,至少传承了一种对职业和艺术的无上崇敬和血浓其中的由衷热爱,整个影片中,其痴、其狂、其疯,京胡的丝丝哀鸣,京腔的噫噫呼喝,莫不是对此境界的声声赞叹和款款应答。其清亮的余音,莫不是仍在追求艺术的纯真和孤独?我晓得,这不是悖论,惟孤独方纯真!
2013.12.20凌晨
(甘肃省民乐县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