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野词韵【五】
2021-12-23叙事散文宋长征
织布机:外祖母的老式机车 我在织布机卡塔卡塔的声音中睡去,身旁是茂盛的田野,庄稼在蓬勃生长。飞过天空的鸢尾鸟,姿态优雅而从容。清澈的天空,被外祖母粗糙的大手,洗涤出天蓝和云白,为大地披上一件圣洁的嫁衣。那些草,是外祖母豢养的精灵吧,在庄稼的……
织布机:外祖母的老式机车
我在织布机卡塔卡塔的声音中睡去,身旁是茂盛的田野,庄稼在蓬勃生长。飞过天空的鸢尾鸟,姿态优雅而从容。清澈的天空,被外祖母粗糙的大手,洗涤出天蓝和云白,为大地披上一件圣洁的嫁衣。那些草,是外祖母豢养的精灵吧,在庄稼的空隙中游走,和农人的锄头打游击,捉迷藏。 这是一台属于外祖母的老式机车,彼此的情境不过是在一架简陋的织布机上,外祖母用柔软的布条将我背在肩膀,一边哼唱乡村的谣曲,一边织布的样子。到外祖母家,连着一条蜿蜒的小河。母亲牵着我的手,穿过金黄的油菜花田,穿过茵茵的杨柳,穿过一大片斑驳的春色,在走近一棵百年老树时,停下脚步。外祖母的神情永远慈祥。普天下的外祖母都有一颗柔软的心房,对待已嫁他乡的女儿。在外祖母家,母亲是唯一的女儿。两个舅舅很多年前,就已经离开故乡,远去白雪覆盖的关东大地。 一架织布机的样子是笨拙的,每一处木质的部件还散发着遥远的母系氏族气息。我想,在那个混沌初开的世界,每一个女子的骨子里,都流淌着勤俭持家的原生传统。男人上山,捉鱼砍柴,采集树种野果,狩猎飞禽走兽,为一家人谋生。我们孱弱的母亲和外祖母,收集棉麻与蚕茧,然后,坐在流水的青石板上,缠绕,洗涤。那是多么柔软的丝线啊,维系起每一个家族成员的符号与气息。大人的纹路粗糙而结实,孩子的面料细腻而温暖,就这样度过无数漫长的饥饿与荒寒,将历史深处文明的丝丝缕缕,错综复杂地织结在一起,缝补在一起,供今天的我们遥望与怀想。 简陋的乡村自有最简纯的生活轨迹,那些田野里采下的棉,在月光下被外祖母用纺车嘤嘤纺成丝线,棉的白,月的白,和外祖母花白的鬓发绾结在一起,像流淌不尽的时光长河。织布机也是简陋的不能再简陋的设备。外祖父将一棵大树放倒,每日里削削砍砍,就初具了一架老式机车的模样。棕绳是早些天备下的,卷布的滚筒到了一定的时间,外祖母会下来缯一缯,好让织好的棉布结结实实缠在滚筒上。每一次去外祖母家,我怀疑外祖母从吃剩的鸡骨里,挑出两根结实的腿骨的真实用意,插在墙缝里,一任时光催化剥蚀残余的肉渣和骨筋。到后来,看见外祖母缯布时,才明白了鸡腿骨原来是最好的摽子,紧紧地将棕绳扭紧。这样滚筒就不至于撼动丝毫半分。撞板是有力的,顺滑的,每一声砰砰的声音都来自那里。经线是起先穿好的,放在高处,像有轨机车上来来往往的线路,连通起点与终点。鱼一样的梭子,在外祖母的手里滑进滑出,以至于让人觉得一把飞梭是乡间生命力最强的精灵。像机车发动机里的活塞,来来往往中担负起乡土文化前进的巨大引擎。我不能详尽描述一台老式织布机的内部构造,就像每一次看见一件件老去的物件上落满尘埃,到底在过去的岁月中曾经担负起多么繁重的劳作。但我知道,清楚地知道,在每一件老去的物件里,凝集着祖先的血汗与泪水。如今在乡下的仓房里,一架从外祖母的织布机上拆下的踏板。静静躺卧在墙角。那是一对被剖开的刺槐的木板,相似的纹理,证明着同样来自于大地母亲的造化之手。它们无言着,沉默着,在空荡荡的乡村,像一个优秀的滑浪手珍爱的滑板。还在想念曾经的涛声,与弄潮人执拗、像海鸥一样飞翔的身影。轻轻拂去落满的尘埃,两个深深的脚窝赫然在目。呵,那是外祖母的足迹吧,在一望无际的时间荒野,驾驶着专属于自己的老式机车,缓慢行走。卡塔,右脚起左脚踩下,将飞梭上的纬线牢牢编织在一起;左脚起右脚落,又是一次急刹车,将经线重新整理。 这是一种近乎枯燥的劳作。外祖母不得不坐在织布机上努力睁大眼神,她知道人生专列的每一个驿站与路口,也知道自己不能停下飞梭的双手,和踩踏的脚步。她想象着每一年给远在关东的舅舅捎去的家织布,做成棉衣穿在身上,抵御思念家乡的冷寒。那一份流淌在骨子里的暖,从来就不会在游子的血脉与念想中消失。 这是一连串近乎迷醉的姿势,被缚住翅膀的飞天,用灵魂也要飞翔,起舞。她们是女性,更是母亲。她们是飞天,更是农耕社会博爱的神。你看她们专注的眼神,能看见每一根细微的断线,用柔软的心肠绾结。你看她们操劳的双手,从锅碗瓢盆的奏鸣曲刚刚谢幕,就走向宽阔无际的田野,采一把野菜充饥,饮一滴清露解渴。然后,端坐在每一股原动力来自她们血肉的老式机车上。 我曾经在历史课本上看见过黄道婆,那端然静淑的模样分明是外祖母当年的样子,走进泛黄的历史册页。她有佛的良善,有菩萨的慈悲心肠,也有女娲血脉里的母仪天下的因子。家本农家,国本浩浩的农业之国,细细梳理每一根现代化的链条,哪一本卷宗深处不写着绵绵农业带来的启迪与恩泽? 而我们是善忘的人。坐在手可及天的楼盘上,还在夸夸其谈理想与抱负,离经叛道的聪明,或暗度陈仓的蝇营狗苟,将土地像蛋糕一样切割,瓜分,据为己有。将大片大片的良田与山林一一摧毁,代之以污秽的斑驳与断裂的沟壑。 外祖母老了,老了的外祖母再也不能把我背在肩上,驾驭着她简陋的老式机车,载我驶向一个又一个青青的家园之梦。嘱托母亲,将织布机运到我们家里。 所以,少年时的我有幸看见一卷卷织好的布匹,从滚筒上卸下。靛蓝的家织布,像一片云在清澈的河水中洗涤,然后,和很多人家的悬挂在一起。这是母性乡村带给我们的温暖与从容,当母亲们站在老河滩上,看着我们在自己亲手编织的云彩里,穿梭长大,脸上绽出希望的花朵。像一架外祖母的老式机车,停靠在花开似海的彼岸,春色满园。
风箱:村庄柔软的呼吸
那时候没有电。没有电的乡村并不缺少温暖。 橘黄的油灯点亮,母亲的身影在昏黄的光影里摇曳。柴草窝,是一个永远的好去处,在外面疯够了,玩累了,循着星光的微茫指引的路,回家。回到寂静的院落。母亲在厨房里进进出出,炒菜,熬粥。父亲坐在蒲草团上烧火。这是父亲驾轻就熟的活计。瘫了的父亲,右臂不能自由伸展,好在老天有情,还留下一只强健的右臂。把火柴放在膝盖上,右手熟练地点燃麦草。轰的一声,灶膛里的燃起了熊熊的火光。添柴,抽动风箱,像一个熟练的舵手,驾驶着一艘简陋的帆船,驶向乡村生活的海洋深处。 我喜欢柴草窝里温暖的时光。一个人躺卧在清新的麦草上,和两只白色的小兔子逗来逗去。同样,柴草窝也是它们遮风避雨的家。在厨房的一角,用木板钉了一个小小的兔子笼,洞口敞开,以便它们能在柴草窝里自由来去。 或许你没见过风箱。这个笨头笨脑的木制器具,通常安放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从外观上看,像极了一只未上漆的木箱,但是里面空空如也。要说盛放,风箱里从来装着用不完的空气,用不完的风。风箱的里里外外 ,没有一颗铆钉,全部是乡下最好的木匠木匠六爷手工完成。开榫,镶嵌,薄薄的木板简单拼装在一起,就成了风箱的雏形。当然,一只风箱有如此巨大的肺活量,就有一个宽广的胸怀。一张薄薄的木板,连上一副光滑的拉杆,就能自由抽送。前面是口,是舌,每一次抽拉,小小的盖板便会自由开合,吸入新鲜的空气。后面是鼻,鼻孔,呼出污浊,呼出用过的气体,所以,每一次抽拉风箱都会吐出一股小小的风。呼呼,呼呼,鼓动火焰起舞。呼呼,呼呼,把柔软或坚硬的柴草,燃烧得哔哔剥剥。我喜欢如此简单的歌谣,在不变的音符里,父亲气定神闲。薪火相传,是父亲交给我这个词汇的真正含义。在原始的解读里,明白一缕飘摇的火焰接续着乡村的命脉。我也深深知道,当父亲只剩下半个身子时,只能以如此简单的劳作,向母亲做出深深的忏悔。没错,在这个九口之家,母亲的抱怨从来很少,家里家外,默默操持着一家人简陋而沉重的光阴。 其实,风箱还有一个小小的秘密。每每母亲将凌乱的公鸡翎毛收藏起来,让我一直心存疑问。给姐姐们做毽子?或绑一把拂去尘埃的鸡毛掸子?不是,都不是。 每当母亲看见父亲将风箱抽拉的更费力、频率更快时,母亲说,风箱该绑鸡毛了。暖暖的阳光下,母亲将风箱的挡板卸下来,我才看清作为肺叶的挡板的构造。四四方方的一块木板,周边用棕绳将一羽一羽彩色的鸡毛,缝绑上去。好看当然是好看,每一片翎毛在阳光下泛着美丽的釉彩,随风而动,像是插上了翅膀,就要展翅高飞。但此时的羽毛不过是为了减小挡板与风箱之间的空隙,好让父亲的每一次抽拉更加轻便,而吐出更多空气,更多的风。 很多年,我家厨房的灶膛口总是贴着一张酷似杨柳青的年画。母亲说那是灶王爷爷和灶王奶奶。腊月初几,有人敲门,母亲一定会请来一张灶神贴在灶膛口。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不变的联语,却能让父亲心生更多的宽慰。是啊,一转眼几十年过去了,一个简陋而贫穷的农家院落,子子女女都已长大成人,出息不出息,乡下的父母并不在乎;只要每一个儿女平平安安,仿佛就完成了他们一世的心愿。正月十五送火神,村子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家家燃放爆竹,以求今年的灶神依然能让乡村风调雨顺,只求乡下的烟火日月,岁岁平安。 六爷是村子里最好的木匠,六爷制作风箱的手艺很早就像一个上等的技师,炉火纯青。木料,选用的是上好的梧桐木,没有裹节,没有虫蛀,更不要扭七别八的旋木。用大锯剖解的木板,放在屋檐下阴干,用锯末木屑文火慢工,将木板煨熟。六爷说,这样做好的风箱,即使用上几十年也不会开裂变形。剩下的就是精工细作,在半指厚的薄木板上做尽文章,宣布大功告成。 六爷站在阳光下看风箱的神态很是陶醉。点燃一袋烟,说乡下的日子就像风箱的一呼一吸。急了不成,容易憋气,胸闷气短。太慢了也不行,气若游丝,上气不接下气。只能稳扎稳打,一抽一拉,这呼吸就通泰了,这腔子就敞亮了,这乡下的日子就会红红火火。 一口热粥的温度是如何熬成的,一个乡下少年的筋骨如何能长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朦朦的夜色缓缓席卷而来,我仿佛听见岁月深处传来风箱的呱嗒声。吸,自然而从容;呼,将疲惫与沉重,轻轻散入无边的夜色。菜就香了,饭就暖了,五谷杂粮的村庄也便安然了。呼吸柔软,我们曾是乡村的孩子。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12-15 16:42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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