漾濞江系列之十一——大师走了……
2021-12-23叙事散文蒙正和
大师走了……□ 蒙正和今年很是闹心,先是电脑坏了,接着……,再接着因家庭事务外出近半年。中财管理员、各位版主、文友们,我想死你们了! ——回归感言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故乡有座大……
大师走了……
□ 蒙正和
今年很是闹心,先是电脑坏了,接着……,再接着因家庭事务外出近半年。中财管理员、各位版主、文友们,我想死你们了! ——回归感言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故乡有座大山叫白竹山,名字一如大山周遭的子民,平常得不能再平常。偏偏山上走出一位出类拔萃的彝族老毕摩,口传百万言经文,也即三十万行彝族叙事长诗。一个民族的历史,活在一个人口中。这样一位耄耋之人,可堪大师称号!
我们崇拜大师,寻找大师,其实大师就在身边。老毕摩大名左尚祥,地道的腊罗巴。其实我早年见过大师,而且是零距离接触——那年为父亲超度亡灵,请他来参与法事。不过那次他不是以毕摩的身份而来,而是以锁呐领班的头衔而来。这是多年后母亲给我讲起的一个插叙,当时不谙世事,怠慢大师了。
第二次拜会大师,已是2006年农历六月二十四火把节。大理州彝学学会在大理市下关镇举行学会成立二十周年纪念活动,晚上在明珠广场安排了隆重古朴的祭火仪式,老毕摩应邀下山主持祭火大典。
关于毕摩、毕摩经文、祭火,以及彝族祭祀活动,我知之甚少。因为当我初涉世事时恰逢四清运动,破四旧立四新,毕摩祭祀等民族民间传统风俗被斥之为四旧,属“破”之列,禁止了。尔后又是十年动乱,大批判、大扫除,在我的整个青少年时代只见过一次祭祀,并没有见过祭火、亲临过祭火仪式现场。但我后来深入诺苏泼聚居的雀山寨时却得知,这里彝胞家的火坛昼夜不熄,火坛边的座次体现尊卑,仍然沿袭着火葬。火,在彝胞心目中神圣而伟大;火是精神之柱,生活之根,代表着生生不熄的生命和告别混沌的万丈光明……
八十六岁高龄的老毕摩成了新闻人物,当他慷慨激昂、抑扬顿挫地吟诵起《祭火经》时,明珠广场一派肃穆,数千人屏声聆听。影视记者们长枪短炮,镜头对准皓首苍眉的老毕摩,等待火把点燃。我听不懂经文,并且判断在场的绝大多数人肯定也听不懂经文,因为经文词汇是古彝语,知者甚少。虽然如此,并不妨碍听众感受。从老毕摩虔诚的表情和专注的神态可以看出,他正在与上天沟通,与神灵对话,赞美火的丰功伟绩,为生灵祈祷平安幸福。追本溯源,钻木取火也好,击石取火也罢,因了神灵启迪,我的伟大的民族发现和使用了火。由之,人类告别了茹毛饮血的蒙昧时代,进入文明社会。这是多么神奇的创造,多么伟大的创举!于是乎,金木水火土,东西南北中,火主宰了一切。
经文诵罢,祭火完毕,老毕摩声若洪钟宣布:“阿哚咕咧——!”(彝语,点火之意)顷刻间,竖立于广场中央的火把烈焰腾腾,熊熊燃烧,火光照亮了诺大的广场,人山人海里火一样的激情同时被点燃,笙笛悠扬,歌声嘹亮,欢乐的人群激情奔放,围火踏歌……
这一刻,我血管里流淌的不仅是血,还有老毕摩点燃的烈焰与澎湃激情。众多青年争先恐后踊向老毕摩,与他合影。不能再与大师失之交臂,我扑入老毕摩怀抱,仰视他至尊至上甚至有些神秘的风采。老毕摩仙风道骨,古铜色脸庞容光焕发,额头深嵌岁月风霜,让我自然联想起罗中立的油画《父亲》。我紧紧握住他的手,那双手宽大厚实温暖,蕴含着火的炽热……
喧嚣欢乐的场景容易湮没一些重要细节,而内行则能够在常人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闪光的事物。次日,老毕摩返回大山深处。而一个精英团队早已发现了老毕摩的价值所在,筹划实施着一个具有重大意义的民族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程——《漾濞彝族毕摩经文》搜集整理出版。
此前,有关方面为抢救和保护民族文化遗产,决定开展对彝族毕摩文化的系统收集、整理、编译出版工作,确定编译出版一百卷《彝族毕摩经典译注》,以楚雄彝族毕摩经典为主,同时吸收滇川黔桂四省(区)各彝区具有代表性的毕摩经典。根据省彝学学会倡议,由大理州彝学学会牵头,重点在漾濞、巍山、南涧三县彝族地区收集整理编译二部彝族西部方言区的彝族毕摩经典,其中巍山、南涧为南部卷,漾濞为西部卷。”于是,漾濞彝学学会抓住机遇,拟订了这项与时间赛跑的民族民间文化遗产抢救工作方案。
计划得到了县委、县政府的支持,县彝学学会成立领导小组,抽调县内文化精英、组成强有力的工作班子,聘请彝语专家,深入白竹山,与老毕摩密切合作,抢救了一份不可多得的民族文化珍宝。
彝族是漾濞境内世居民族之一,为自治县的主体民族,有三个支系:腊罗、聂苏、诺苏,又称腊罗巴、罗婺、诺苏泼。腊罗、聂苏为哀牢夷、乌蛮后裔。彝语称虎为“腊”(喇),称龙为“罗”(鲁),“腊罗巴”汉语意为“虎与龙的子孙后代”,也可意译为“虎龙族群”。这一自称,反映了哀牢夷原始部落的虎龙崇拜。
彝族崇尚万物有灵,奉行祖先崇拜。在彝族古代先民观念中,丧葬乃人生大事,亦为部族大事,丧葬祭祀是古老民族亘古不变的隆重仪式。《诗经》风、雅、颂,“颂”即颂歌,为商周以来祭祀中的颂词。鲁颂、周颂,有文字版本,世代相传。彝族原始部落举行丧葬活动,要由一个人来主持,这个主持者才德超群、深孚众望,仰观天文,俯察地理,能指点迷津,拨云见日。这个人物是谁?就是彝族古老文化的传承者毕摩。
毕摩,有的彝族地区称呗玛,有的彝族地区称阿毕。各地称谓不尽相同,实质并无差异,毕摩是彝族丧葬活动的主持者,彝文的创造者和传播者、彝族古老文明的传承者。一个民族或者一个时代的文明程度的主要表现为文字和历法。史料表明,彝族的十月太阳历,比通行的十二月阳历早得多,这是彝族先民对人类文明的巨大贡献。彝族先民创造了文字,即今天所称的古彝文,比汉字早得多。但是在后来的社会进程中,古彝文没有发展普及。到了“书同文,车同轮,礼同伦”的秦汉之际,汉文化强势普及,发扬光大,古彝文原地踏步,停滞不前。这就给彝族先民们出了一道难题——彝文经典如何传承?毕摩们承担起了这个重任,他们口传心授,以叙事长诗的形式一代一代传承彝族文化根脉,久而久之,成为经典。这就让人联想到彝族的火坛,薪火相传,绵延不绝。没有文字,仅以口传,要完整地保留一部涉及山川风物、天文地理,人类起源、部族迁徙,生老病死、世间众相,自然、宗教、哲学、伦理等等内容的典籍,似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毕摩做到了,虽然在传授中难免疏漏遗失了一些细枝末节,主要的内容或者说精华得以保留。一些民族研究的疑难问题,可以在彝族毕摩经文中找到答案。比如南诏王室的陵墓究竟何在?困扰了一代代地方文化学者,苦苦探究而无果。其实这个问题在彝族毕摩经文里说得明白,《南诏宫灯》里记述,南诏王室成员逝世后实行火葬,没有陵墓,回归自然,天人合一。这便是彝族毕摩的历史功绩!
我六七岁时,还未上学,见过一次毕摩主持丧葬祭祀,这是整个青少年时代唯一一次与毕摩近距离接触。寨子里一位祖母辈分的老人仙逝,请来毕摩超度。这位毕摩不是左老,也不是白竹山中人,而是一位比他年长的永平漾濞两县交界大山中毕摩,姓甚名谁已无从考证。回忆当时情景,依稀记得这位毕摩五十岁上下,还不算老,头发却有些稀疏斑白,让我们这些小娃娃很是敬畏。毕摩着深蓝色粗布礼服,头戴黑色绸缎红顶法帽,手摇黄铜法铃,在祭奠了茶酒、点着油灯、焚着香案的灵坛前主持祭祀。没有经书,毕摩眼睛半闭,口中念念有词,吟诵着经文,我却一句也听不懂。只感觉语调流畅,张弛有度,长嘘短叹,抑扬顿挫。诵完一个段落,摇一串长铃,让披麻戴孝的孝子孝孙们叩首,然后又接着吟诵。那场面肃穆悲恸,真是生死离别,阴阳两界,让人悲从中来,泫然泪下。大人们就说,老人不在了,要到阴间去,记不得路了,阿毕念《指路经》给他指路,没有这个“指路”,这 “人”永远到不了祖先们在的地方……幼小的我当然不信这些,上学后有了些文化我更不信这些。但是在那样的场合,用现在的话说,倒是很容易唤起人们的良知,感恩图报,抑恶扬善,具有生动的教化作用。
却原来,我们这个古老民族敬畏自然,尊重生命。山有山神,路有路神,河有河神,水有水神,森林有树神,大地有土神。起房盖屋,筑路动土,竣工后要“谢土”,就是祭祀“土公土姆”,大地是伟大神圣的,动了土如同侵犯了神灵,要祈求饶恕宽容。水源江河是伟大神圣的,不可亵渎玷污,冒犯了水必须祭祀龙神,祈求风调雨顺。龙主水,水井边、水源地不得泼洒污水丢弃脏物死物。野外树是伟大神圣的,是神的化身,祭祀要选一株神树,顶礼膜拜。树是大地的精华,不得随意砍伐,年轻人砍幼树会折寿。人一旦死亡,作为鲜活的生命已不复存在,但是他的魂灵不死,这个魂灵便是这个逝者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它要到哪里去呢?“从来处来,到去处去”,只能回到它的本源,也就是他来的地方。这个“人”来的时代很久远,去的地方很遥远;来时有神灵指点,去时由智者指引。这个智者就是毕摩,他要去的地方就是《指路经》所指的地方。因而我们这个民族、我们这个地方,无论家庭如何困难,父母去世后总是要请毕摩念《指路经》指路。当然,政治动乱年代除外,因为那时毕摩被戴上“迷信职业者”帽子,打入另册,为专政对象,自己的路都走不通了,哪里还顾得上给过世的人“指路”?拨乱反正后,民族民间祭祀活动得以恢复,毕摩重获尊重。可惜本就寥若晨星的老辈毕摩先后谢世,健在者凤毛麟角,你想请个真正的老毕摩主持一场祭祀,难呢!
幸亏白竹山深处还有左老毕摩在,而且是当之无愧的大毕摩。由于他的秉赋和勤奋,使古老的彝族经典得以传承,当一位彝胞下世时还有人给他的魂灵“指路”,让他到达应该到达的地方,实为一地方一民族之大幸。老毕摩左尚祥,“十六岁拜师学艺,二十一岁出师主持祭祀,经历七十余年毕摩生涯。他通晓彝经,咏诵如流”,所诵经文“内涵丰富、广博精深,在毕摩同行和彝胞中德高望重。”
经过三年的辛勤工作,县彝学学会共收集左老口传丧葬经文、日常祭祀经文四十八部,一百四十万言。除纳入楚雄彝族自治州百部彝族毕摩经典编译出版《彝族毕摩经典译注·大理州西部卷》外,编译为《彝族毕摩丧葬祭经》两卷、《彝族毕摩日常祭经》一卷,公开出版发行。有民族学者指出,经济全球化的当下,每天都有小语种语言在消亡,有的学者甚至断言,到21世纪末,少数民族土著语言将最终消失。这是多么恐怖的事情。记起了19世纪俄国天才诗人丘特切夫的一句话:“书是唯一不死的东西。”彝族毕摩经文典籍的搜集整理出版,是民族民间文化遗产抢救的丰硕成果,是老毕摩和地方文化精英们对彝族文化的重大贡献,功德无量!
2008年9月,年近九旬的左老吟诵完卷帙浩繁的彝族毕摩经最后一行经文,溘然长逝。大师走了,弟子为他“指路”,应该到了天国……
2012-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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