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夜的骚动

　　那一夜，好像整座村庄都空了。好像整座村庄里的人，都消失在寂静的白夜。 　　我走在空荡荡的村子里，遭遇一股欲说还休的风，树向白白的月光挥挥手，天上的云也寂然无声向远方赶去。 　　井边有一架锈迹斑斑的老辘轳，哑了声。井像一只苍凉空洞的眼，看着骚动的村庄。井不知道村庄遇上了什么样的一个坎儿，井只记得从前的夜。辘轳也记得。白夜，奶白的月光流动着一丝静谧，一缕安详。人走在这样的村庄里觉得安然，觉得满足，虽然贫穷，但我们能觉察到时间像夜色里漂浮而来的莲花，没有忧伤，没有遗憾，就这样缓慢地行走。 　　我看见了远年的姑娘，踩着细碎的步调，踩着碎了一地的月光，来到井边，汲水。辘轳像情人温暖的手，紧紧相握。水上来了，辘轳停止了叹息，姑娘解下长长的辫子，像夜幕轻柔的一缕，像跌落的青色瀑布，溅起晶莹的水光。姑娘在白夜里清洗发丝，我在白夜的眼眸中四处游荡。我看见了雏菊一样芬芳的姑娘，但是姑娘并未看见我像树一样阴翳的影子。没有哀伤，所有哀伤的记忆经过时间的窖藏都变成了醇香的果酒。就像今夜，当我走过阒静无人的村庄，遇见一条狗，不叫，像影子走在我的身后。它的眼里是熟悉的村庄的眼神，它的白色的皮毛像一尾灵狐，在小巷的拐角，蓦然一闪，像白色的闪电，不知去向何处。 　　村庄里的少年，草一样生长，开并不知忧伤的花朵，看渺无牵挂的流云，在潺潺的水边看水草袅娜身姿，像一首流动的情诗。我从水之源而来，从月之源，从土地的源头，踩着田埂，哼唱牧童的歌谣而来。 　　无人放牧的耕牛，无人放牧的羊群，在白夜里黯然神伤。它们不肯轻易落泪。在这片绿色的土地上，追随着农人的脚步，曾经生生不息地繁衍。有时，你不敢对视一头牛或一只羊的眼神，那么纯净，像大地深处的泉眼，高贵，优雅。凡是出生在大地上的物种，都有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这高贵，没有任何伪饰，没有涂脂抹粉，没有经过废水废气的污染。天是蓝的，水是清的，地是绿的，鸟鸣是透明的翡翠，珠圆玉润，从这个树梢跌落在那家屋顶。 　　这是我们居住多年的村庄，是我们居住多年的土屋。月色宁静，木格窗映出母亲的倦容，是在纺棉还是在缝补？ 　　——那时的村庄啊，女红是一种甜蜜的寄托。民间的女子，及笄之年就已向母亲学会了针线。做一双丈量天涯的布鞋，绣一双鞋垫，将心上人的脚紧紧暖在怀里。穿上，舒适，惬意，情长意远。千针万线的日子呵，缝缝缀缀的光阴，如果身上的暖失去了手工，是不是自然萌生的情义也就失去了温度。鞋是皮革，鞋垫、袜子是流水线复制出来的赝品。 　　我们活着，渐渐从原创走进蹩脚的复制生活。锅碗瓢盆，衣着行装，坐立行走，都是同样的姿势。舌尖，味蕾，俱是精心调制的味道，色素。泥土的味道被遗忘，旧物的光芒被遮蔽，衣着光鲜的生活，却再也找不到一丝新意与生机。 　　矮矮的篱笆，榆树和青柳细密交织，野草的藤蔓伸延，绿色蚕食了绿。也许从此以后，空荡荡的白夜将是野草狂欢的领地。从田野向村庄侵略，爬上屋顶、房檐，占据庭院的角角落落。一场夏雨过后，绿色的幽灵复活，从紧闭的门缝里，从坍塌的土墙下，从小时睡过的那只摇篮里，绿魔般生长。 　　我打开记忆之门，却无法合上记忆的窗。我沿着土墙能走进每一户人家的院落，却无法说明他们下落和去向。 　　很多人在一夜间走失，大部分农具在一夜间斑驳，锄，铁镐，镰刀，犁铧，牛轭消逝的的速度风一样迅疾。我想喊，喊苍白的夜里能否伸出一双手，留住从前的光阴。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你见过么，你见过如此动人的画面，一家人相偎相依，在屋檐下，在溪水旁，在苦苦涩涩的莲蓬里，安放的那些时日。那时候的草是村庄的陪衬，是阡陌的路标，是牛羊青青的食粮。脸上，身上，沾满青泥的孩童，和一条狗躺卧在青草丛中。等炊烟升起，等母亲的呼唤，在夜色中抑扬顿挫、悠悠长长地飘来。 　　“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虽透着几许萧瑟与苍凉，也牵动旅者漂泊的神经。路太远，难望家乡，有村庄的地方就有一盏暖暖的灯光，有一盏暖灯必有母亲的素朴与安详。累了么，村庄上空的月犹明亮，坐在安静的小院里不妨说说你思念的故老屋与姑娘。饿了么，粗茶淡饭心亦暖，暖一暖身子，御一御奔波的寒凉，明日晨起好上路。 　　不能等村庄空了，才想起我们的出生之地。不能等母亲老去，才想起羊羔跪乳的天性。不能等一阵风吹散了白夜的静谧，才站在空荡荡的村子里，欲哭无泪。 　　骚动在继续，沸沸的人声隔离了土地与月光，将白夜分割得支离破碎，将家园沦陷于身后迷蒙的烟尘。 　　谁的故乡不沉沦？谁又在荒芜的沙漠里一遍遍寻找？ 　　寻找抚慰内心的清泉，寻找点燃春天的绿色之焰，寻找一声清亮的鸡鸣，一声悠远的牛哞。寻找童年的片段。悲伤地，惶然中，却再也拼接不出村庄最初的容颜。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3-5-23 14:28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