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只道是寻常

　　现在用手绢的人真不多了。背包里随时备有纸巾、湿巾。一次性使用，也好打理。但我的背包里，却有一方手绢。图案是徐悲鸿的奔马，它陪伴我已经20年了。怀旧是一种习惯，随着时间推移，往事已经淡然，没有沉入，自然少了刻骨铭心，以中年情怀去体味，含着感动之后，也是一片云烟了。


　　初中时候，他坐在我的后桌。他是四川人，迁到当地有十几年了，除了说话的语速稍快，与当地人别无两样。他住的村子离学校有9里路，来回骑自行车。见他偶尔与同学们在乡间土路上飚车，你追我赶，风驰电掣也是一种乐趣，仿佛场院上几匹撒欢的小马驹。


　　当时用的椅子是两个人坐的长条凳。有时候，彼此的动作不一致，受害的倒是后桌，猛烈的撞击，把后桌的铅笔盒、作业本撞到地上，被散落的五马分尸是常有的事儿。我犯过这样的错误，也不情愿地给他拾过铅笔盒。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偶尔的目光交错，见他清澈的黑眼睛，带着笑意。像一种天籁情怀，被春风化雨。这是初次对异性的朦胧感知。之后的日子，便像有了某种盼望，说不清，道不明，只是更喜欢在学校的时间了。当时男女同学的交往，还是比较封闭的，无日常交流，不说话，更没有研究习题，加深友谊的机会。


　　印象深刻的情景只有一次，我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心情不好，好容易熬到放学，走出校门口，眼泪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忙双手捂脸往前跑，用余光瞥见他骑着自行车过来了。于是，把手留个缝儿，偷着往外看，脚步没停，没注意到路边的树，迎面撞上了。所幸撞的不重，他此时已经过去了，自行车骑得很快，但我觉得他一定注意到了我……像许多沉入记忆的谜，没有求证的机会，也不需要答案，便沉入了年轻的湖。


　　初中毕业后，我们去离家几十里路的高中求学，也分在一班，只是座位较远。许多同学住校，当时有不少人带着咸菜、大酱等一类佐餐。班级内常常飘着餐厅的味道。但是，高一下学期，有那么几天，教室里的味道越发浓重，又咸又臭，令人作呕。这是怎么回事呢？同学们纷纷自查。原来是他从家里带来的大酱，因为天气炎热，已经腐败了。他忙里忙外地拎着水壶，打水刷洗，惹得不少同学吃吃地笑。


　　我从初中开始，有写日记的习惯，多为生活记录，是为练习观察与描写。很少涉及内心独白一类的所谓秘密。因此，日记本的保存也很马虎，多数放在书桌膛里。他处理大酱的场景，也被我信手写在了日记本里。次日，我习惯地打开了日记，却发现里面夹着一张没有署名的纸条，标明作者看了我的日记，觉得受到侮辱，已经“出离愤怒了”。（当时，我们正学习鲁迅的一篇文章，这个词出现过几次）我惶恐又委屈。检查了几遍文字，没觉得哪篇过分。记录的文字，多为实事，并且隐去了姓名，这是谁来偷看，并且对号入座了呢？我委屈加气愤，哭了几场，写了回信夹在日记本里声讨：有胆量看，又出离愤怒，为啥没有胆量留下名字？然后把日记本摆在了书桌上。


　　隔了一夜，过了几天，无人承认。学习生活的紧张，“日记事件”就让我扔到了脑后。随着高二的文理科分班，他学理科，我则学了文科。本来没什么交往，自此更加疏落了。高三毕业前夕，同学们之间弥漫着一种离愁别绪，多数人在互赠着照片与礼物。


　　我很清楚地记得，在暮春的一个晚自习的课间，他在班级门口叫我，说有话跟我说，希望我跟他出去走走。我当时很懵懂，虽然从初中就认识，并且有过好感，可是并没有表白过什么，更无交往。随着学习环境的改变，更把他视为普通同学。现在找我有什么事呢？


　　当时，有男生找出去走走，是敏感话题，是隐秘而又值得炫耀的。他坚持着，我转身进屋也是笑料，不如把心一横，跟他出了校园。同时怀着好奇，难道这就是传得神乎其神的恋爱？心里忐忑又失望，因为他不是我青春岁月里心仪的人，曾经的某种感情、纯真已经时过境迁了。


　　学校前面不远处是一条铁路，路旁是松树林，里面稀疏地栽着野杏、丁香，地面上绿草如荫。此时是暮春，花期稍过，风吹过来，落英缤纷，松香、花香袭怀，衣襟上沾着落花，很是诗情画意。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他递给我一个纸包，打开一看，是一方手帕，画着徐悲鸿的奔马，上面写着“龙年腾飞”的字样，当时是1988年的龙年，“腾飞”自然指着七月份的高考了。我对这份礼物很诧异，惊愕。推辞吧，手绢上已经写了名字，收下吧，觉得受宠若惊。他凭什么对我这么好呢？


　　偏偏此时，他提到了发生高一时候的“日记事件”，承认留纸条的是他，“出离愤怒”的也是他。并且说他不是特意偷看的，只是我的日记本放的地方是如此地不经意……看了我笔下的他处理腐败大酱的场景，实在受不了文中语气含着看热闹的成分。这个答案来得太迟，触动我几年来未解的心结。我当时的反映现在想起来都失望，我竟然双手捂脸哭了起来。只是这次，手掌没有留着看他的缝儿，连一句表示道歉或者原谅的客气话都没有。他站在哪里手足无措，等我哭够了。他才语无伦次地给我道歉赔礼。如果这算约会，这就是我生平的第一次约会吧？


　　那个年代的复习资料奇缺，不像现在学子们的参考书，模拟题做都做不完。当时，谁有本好资料，多数是自己偷着看，至多传给和自己要好的同学看看，这样的情意是很不一般的。我当时的情况是，英语的“完形填空”失分很多，也很苦恼，他主动借给我一本英语参考书，里面全部是“完形填空”的练习题。他把我当成了好朋友，我自然加班加点地恶补，同时心里温暖着，也只是温暖着。


　　高考成绩发表了，我的英语竟然得了85分（100分满），这真是破天荒。以前我的英语成绩，甚至没有超过80分。这要感谢他，因为试卷上的一道“完形填空”题，出自这本书，我已经做过了，谈不上印象深刻，也是似曾相识，觉得占了便宜。


　　他的成绩不理想，家庭环境也不允许他复读。当我去学校拿回某师范学院的录取通知书，他正好去收拾行李。我们路遇在校园的甬路上，他知道了我的去向，嗫喏地说，师范不怎么好啊！（当时，师范院校招生很难，老师待遇低，不像现在）我的年轻意气竟然说，我就这么大能耐了。其实，我何尝满意呢？我们之间，甚至没有寒暄，更无分别赠言，就分手了。知道礼尚往来，我也没回赠他礼物，我真是没心没肺。


　　几年过去了，我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日子按部就班，他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回忆，那方手帕，我夹在一本书里，这是青春的纪念。


　　某日，单位负责婚姻登记的同事，捧过来一把糖，让我们吃，自然是来办手续的新人留下的。这样的情况太多了，大家都嘻嘻哈哈地吃着糖，很少看买糖的新人。我也如此，我正嚼着一块糖，却听见有人叫我的名字。我一愣，定睛一看，原来是他。


　　当时是冬天，他的衣着，我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的新婚妻子穿着红色的呢子大衣，翻着很高的毛领，面目清秀，皮肤白皙，身材高挑，算是个美人，并且会缝纫手艺，看起来是个持家过日子的好手。他家里有一个挂面加工车间，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他见我依然拘谨。多年以来，除去年少的不懂事，我自觉是平和的，但是我却感觉到他在我面前的自卑。他好脾气地顺着我，却没有得到过我只言片语的好脸色。现在他得到了自己的幸福，我感到很欣慰。简单地诉说了别情，我送给他们一个影集，算做迟到的新婚贺礼。


　　过了半年，我也结婚了。他以前打听过几次，我刻意不告诉他，但是在新婚时候还是收到了他与其他同学合买的礼物。宾客多，我说着应酬话。连他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


　　多年之后，初中、高中的同学搞了几次聚会。我很少参加这样的活动，只是听说大家都晒出了学生时期的暗恋对象。他则十分郑重、认真地说出了我的名字，全然不顾同学们的打趣，还提到不少往事……这话通过学生时代的好友传到我的耳朵，她还取笑我的魅力大，这么多年还被人念念不忘，至于那些往事，我毫无印象。我惭愧加不安，想起来这些年的交往，把他多少的情意浪掷呢？


　　很早读过席慕蓉的一首诗：在年轻的时候，如果你爱上一个人，请你，请你一定要温柔地对待他……他做到了。多年之后，我明白了，他在我面前的自卑、顺从是一种珍爱。可是，如果无意，就不要给人留下希望，暧昧是令人鄙视的事，这也是我的原则吧！不知道伤害与否，我只是感到抱歉。


　　“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的这句诗，道出珍惜怀念的真谛。大凡美好的事物，只有失去它之后，才懂得珍惜。在青春的最初，这种不馋杂质的感情最真切，我庆幸没有碰碎它，以后的日子，再不可遇。擦身而过也好，错失缘分也罢，最终让记忆完好。


　　让我默默地把最真挚的祝福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