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地的月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3:39 编辑 <br /><br />文/指尖
　　我总是记起青地深蓝的天幕上别着的那枚月，它跟我以前和以后的人生经历中任何一个阶段的月都无法相比，它是清澈的，温良的，而又带着沁人心脾的凉意。我这样来描述一枚月亮，好象是不妥的，可是，在生命走进秋天以后，关于月亮的种种美好，都留在了青地短暂的几年中。记忆都是具有欺骗性的。所以，青地的月，在被记忆的过滤和不断地修正后，越发地好起来，好得让我每次想起，都身临其境。

　　而青地，于我曾是多么遥远的一个地方呢。或许籍因遥远，我才会牢记青地夜幕里那枚月，以及它曼妙的清辉——少年时代最美丽的华衣。

　　再没有见过那样的月，这或许是人生中必须的遗憾。但是，当那枚月穿过岁月曲折而茫荒的隧道，照醒我今朝的梦魇，我看见多年前月下疾走的孤独少年，他的慌张，他的忧郁，他的无奈，最终在月的抚慰下变成一种顺从和折服、心思清明的时候，感觉到心里裸露出一片冰凉而空旷的地方，正如何努力而不屈地将现世的种种假象不停地驱散。但我的心，已不可能还原回到少年时代月下的纯正了。这将是我生命中的遗憾，也是我们所有渐渐老去的人心中无法弥补和无法更改的遗憾。

　　还没有活到坐到一处地方，不停地向人提起，在很久以前发生过的事情，但我知道，从我远离那片月色的那个秋天开始，我就已经步入了生命终结期，我将远离天真，远离纯粹，而逐渐浑浊起来。就像一弘清水，在岁月缓慢的腐蚀中，渐渐变的粘稠混杂。生命越长久，经历的越多，你便会越模糊，越沉重，越无法拾捡。这是生命本身的结果，也是我们必须的结果，虽然它与我们的意愿想违背。但记忆显然是无法被生命的现状拖到老态的，这真是件值得人高兴的事。

　　我从夜里起来的时候，月亮已经看不见了。月亮停留在了遥远的二十年前的青地的上空，它永远不能跟随我的生命滚动而至。虽然我知道，自古到今，月亮仅有一个，但我固执地认为，青地的月，已经牢牢挂在二十年前的夜空，它并不随我的走远而走远。我之后遇见的、忽略的、经受的所有月，都不再是它，它们是新鲜的，陌生的，冰冷的。特别是在异乡的日子里，月，突然混浊起来，丝丝缕缕的寒意激烈而持久地侵袭着我，让我开始憎恨起月的无情。那时没有特别想念过青地的月。当生存成为燃眉之急，记忆是不是就不再成为生命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还是，见异思迁的人，自身会将那些美好的记忆隐蔽起来？

　　现在我对那段时间产生的疑问，始自于对青地的怀念。在那个灰色的城市里，黑夜的冰冷使我对挂在远天里的一弯月渐生厌恶。直至，视而不见它的存在。我的眼里，只有灯光和城市里独有的疏离气质，关于月亮的种种，我都不再想念。一个人的生命，是由许多的经历串联而成的，青地的两年多时光，不可能凭空变走。所以，后来当生活渐渐安定下来以后，关于城市灰暗的记忆也被我放置一旁。比起青地，青地的庄稼和校舍，月和风物，城市慢慢变得无足轻重。原来记忆是一个可以置换的空间，你拿捏谁，谁将成为你的重点。

　　青地的月，不盈不亏，就那样恰到好处地弯成一种好看的弧度，不明不暗，也那样恰到好处地让你看清一条路的曲折程度。它像一只眼，而不像一束光。眼看过来的时候，你会感到一种息息相关的温暖，而光给你的感觉，更像是施舍来的高高在上。每天晚上，我都会迎着一枚月走出青地的学校，然后，在它身左身右曲折蜿蜒的小道上急急行进。那些庄稼们在我身左身右簌簌地抖动着，月下的庄稼，是一种深色暗淡的植物，并不给你任何希望和寄托，倒是有飞虫，偶尔会扑到我的脸上，让我发觉自己汗津津的身体，发觉“恐慌”这个词给我最直接的生理反应，猫头鹰们在庄稼深处的树上飞舞，惊叫一气，又暗淡一气，总之好象是故意惊吓我似得，让我的汗水一层接一层地将衣衫湿透。突然会后悔自己的选择，对青地的选择，对遥远和崎岖的选择，可是，没有一种选择是可以由我来决定的，这样的无奈，是少年人的无奈，是一种对长大抱有迫切需要的人的无奈。路过一片坟场，有鬼火磷磷地闪光，这时候，我会抬头，看从青地一直挂在头顶的月，它的眉眼里，是清凉，是信任，是力量，于是，我那些汗会从注视它的那一瞬间起，慢慢地落下来。那条弯曲的山道，被月光的本色印得发白，我不知道，我自己在月光下是不是也是白白一个物体，但这样的白色，充斥着周围的重色，它让我看到了光明，产生对目标即将达成前无比的欣然。

　　后来，月突然就被我落到了身后，我再看它的时候，需要回头了。这时的它，像保持着的一个送行姿势，远远地看着，望着，不再靠前一步，好象前一步，它就不忍回头似得。多年后，我告别母亲，去往另一个地方的时候，看见母亲欲言又止，欲行又止的神情和态度，突然想起了来自青地的月，她们是那样地相现而接近，让我做壮丽的游子，满怀豪情地踏上人生流浪的旅程。

　　我可以看见灯光的时候，意味着我的目的地到了，月，缓慢地游移后退，退到青地的上空，一小时前它别着的地方，遥远地看着我，看着我逐渐遥远。我总会说，我是被青地的月送回来的。家里人谁都不理会我，好象我不过是说一句呓语，从夜里来，落到夜里去。只有我知道，夜夜归来，青地的月，曾怎样以无言的抚慰款款地送过我，陪过我，而它的归程，却是寂寞孤单的。我没有那样的体力和精力，去回送它一程。我站在一个高高的土丘上，向它举手，庄重作别，像，最后一次那样。

　　每次都是最后，而到了最后，却没有了最后。告别青地的时候是中午，初秋，青地炎热的阳光让我忽略了青地清幽的月，我们处在抛弃过去和对未来急切的向往中。我忘了，每夜的送别，也忘了送别的最后。有一天，我发现这个事实后，沉默了很久。我是最无情的人，把最忠实的友人，失落了。

　　其实，青地的月，那样夜夜的陪伴，如何被心淡忘？它连同青地，一直就存在于二十年前的场景里，我如果愿意，可以解缠开伏裹着懵懂青春、稚嫩心思、分明本真的那些个集聚的旧日子。我如果愿意，可以回去，回到青地，回到夜晚，回到那枚月的眼前。如果我愿意，可以重新走走那条山路，让飞虫扑进眼睛，流出热泪。时光是无法回头的，即便青地还在，当年那轮月，不见得还似当年。我只入梦吧，好好地梦一场，梦到人生尽头，或许有轮回，那样的话，青地的月，真是当年。

　　而我得承认，青地，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分，而青地的月，终将无法被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