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子

菟丝子

我儿时在村庄里长大。我记得那时的庄稼地里长满了各种各样的杂草，例如爬着细长藤蔓的涩萝秧，又肥又壮的婆娘腿，舒展细细叶片的面条菜，还有长着绒绒如细细锯齿一般的赤脚牙。菟丝子是最讨人厌的，它如涩萝秧一样麻烦，一旦长成一小片如不及时去除的话，就会如瘟疫一般在庄稼地里漫延。它那鹅黄的细丝，寄生在长得正旺的庄稼稞上，扯撕不断又难以下锄。我常在尽兴玩耍的地头，听见高一腔低一嗓的农人手里扯着丝丝瓤瓤的菟丝子气恼的骂声，至今想来，这是一段有些糟糕的记忆。

我那时常干的事情就是跟伙伴们一起打猪草。当然，我们还是很会偷懒的，我们的筐子里大多是胡乱撕扯几把的涩萝秧，筐的旁一侧通常是可以下锅的面条菜。菟丝子不是我们打草的对象，虽然它是兔子喜欢吃的食物，但并不像其它草们一样长着绿莹莹的叶片，不一会儿就将箩筐填满了。它需我们耐着性子从庄稼稞上剥离下来，将一个个活泼贪玩的性子折腾出一身或一脑袋的臭汗。于是我们常常会呼哨一声逃出庄稼地，将这些麻烦的活计丢给家长们，让他们去清除地里的菟丝子。

我们就是这样在家长们劳累之中的牢骚与咒骂声里，风一样长大。那时我与儿时的伙伴阿敏和华妮有着一个共同的心愿，今后千万别再嫁进农家，无论如何都要进城，那里才是我们梦想的天堂。但我们更明白，想要脱离农门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城里的活计很是难找，何况也没有可以拉我们进城谋生的亲戚。后来我终于去了一个发廊做学徒，阿敏不知通过什么人给说了个婆家，一个矿山离过一次婚的技术员。在当地，好好的姑娘是不愿无缘无故嫁二婚人家的，但阿敏想要跳农门，她想要做一回不用下地干活儿的城里人。好在她嫁的那男人长相倒也茂堂，而且有住房，家属楼就在我们进城一眼就能望见的气势非凡的商业区。阿敏出嫁那天很是热闹，好长一溜儿的迎亲车辆，将一个平凡农家姑娘的喜事办得很是风光。于是我便也不由产生出许多的幻想，今后也不要挑三捡四了，如阿敏一样如有合适的，就也嫁进城里吧。

阿敏并没忘本，随后不久就将华妮也捎带进了城。华妮家穷，她娘本想让她给跟弟弟换房媳妇的，但华妮死活不干。好在阿敏帮她寻的人家也拿出了一笔数目不小的彩礼，虽然那男孩有些智障的样子，总是呵呵地傻笑，但终归人家也是矿山上的正式职工，比窝在农村终日在毒日头下躬身驼背地薅菟丝子或涩萝秧要强得多。

多年来，我都没再轻易离开我现在所居住的小城。我并没像我儿时的伙伴一样，嫁一个舒心人家，而是苦苦挣扎着如一般刚刚进城人一样的生活。小城于我并没有太深刻的记忆，而更多的是创业拚搏时的艰辛及苦难。许多次，我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儿时我与阿敏与华妮相伴在一起打猪草的时光。人就是这样，当你真正逃离之后，面对着新的生活时却又总是对过往的一切有着无尽的缅怀，特别是那些虽然有着苦难记忆却又纯真的时光，终生都不能相忘且更值得我们去追忆与珍惜。

阿敏倒也常来找我聊天，她花枝招展的模样，看起来生活得很是滋润。这时我常常会问起华妮，阿敏说华妮经常去她家玩的，她家的空调常开着，技术工的待遇，电费不用自己出的。而华妮的生活就不很宽裕，一个有智障的男人总是将考勤弄得错三拉四的，月底拿回的工资也不如人意。说到这里，阿敏有些自责，说当初不该将华妮嫁给这样一个男人，如再生出个傻儿子，那将是她终生的错。我笑着安慰她，总比在家打猪草或薅菟丝子要舒服吧？阿敏听过我的话也笑了，她说她倒是经常想起那时的日子，蛮有味道的。可她每说这些话的时候，她娘就说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说不信你再回庄稼地里试试，看能不能再过庄稼人的生活？我们都笑了，想想也是，我们怕再也回不到从前那些悠闲的打猪草的时光了。

然而我们这样相互往来的生活终于没能维持多久，就不平静起来。从阿敏一次的闲谈中得知，她仿佛在责怪华妮做事不够自重，好像是她不在家的时候华妮还要去她家的空调房里纳凉，继而竟在她家睡着了。其实这事也正常，华妮没将你当外人，我这样劝解说。阿敏却不这样认为，她说关健是男人将这事说与她时，神情有些怪怪的，而华妮在她面前却如没事人一般，不提去她家纳凉和睡觉的事。

我预感到接下来的事情可能会有些糟糕。果然不出所料，华妮随即就哭哭啼啼地找到我，说她的傻男人干傻事了，不知听到谁的闲话，竟然揣着一把菜刀，将阿敏的男人砍了……

我抱着浑身瑟瑟发抖的儿时伙伴，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安慰。那一刻我忽然又想起阿敏说过的不该带华妮进城的话。如果这种假设此刻能够成立的话，该会有多好啊，这样华妮也不会连待在自家的电风扇跟前都嫌不舒服，而去到阿敏家的空调房间纳的什么凉。继而我又做了许多个假设，设想着如果我们都不进城的话该有多好啊，或许此刻都老老实实地待在我们的村庄，在我们各自的庄稼地里，无拘无束地薅那些长得正旺的涩萝秧，还有那些总也扯不干净的菟丝子……
[ 本帖最后由 李修玲 于 2010-1-19 09:39 编辑 ] 菟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