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程】乡情长廊5：年

◆年夜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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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无数个异乡的年夜饭，通常很简单。也无需自己动手。而且，我安静。吃饭就吃饭，不爱说话，更不爱碰杯。无论年少时在小姑家，还是长大了和朋友和他在一起。别人端起酒杯，非要和我碰，我才有点羞涩地一笑，端起，笨拙地说一句祝福。

??这是一个形式。我讨厌任何的形式。何况，我没有感觉到任何的欢喜和年的特别。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该走的形式，我们一步都不能少，比如，年节的送礼，串门，相互拜年。

??灵魂并不在我身上，而在童年的某个场景里。娘早早起来就在灶房忙碌，我和弟弟围前围后，跟屁虫一样地粘着娘，围着灶台转来转去。

??娘必定会给我们的手里塞点什么好吃的，哄着我们出去玩，怕火苗舔出来火星迸出来烫着我们的细皮嫩肉。几粒水果糖，一小块刚刚餬熟的肉，或者排骨。要不就给我们一两块钱，让我们到小卖部去打点酱油买个醋，可以捎带买点小零食。

??小孩子家忘性大，一出门，看见同样被在灶房忙碌的娘支出来的小伙伴们，大家一起玩，玩起来就忘了点。忘了酱油忘了醋。（反正娘也不是真急着用）。一直到两点多钟，才听见娘站在院子里喊：“妞，回家吃饭了―――”

??灶房的香在空气里流动开来，顺着鼻翼一路直下咽喉，吞咽了一口唾液，撒开脚丫往家跑―――爹还等着我们回去放鞭炮呢。

??这是规矩。必须全家团团圆圆地围着火坑边的桌子坐好，爹才从睡房里拿出早就买好的一挂鞭炮，吆喝着我们一起到院子里，用一根长竹竿绑好，让弟弟拿一根从火坑里刚抽出来的炭火棍点火：噼里啪啦，鞭炮响响亮亮地炸起来，映山映河。（我一点都不夸张，乡下的鞭炮比城市里的响多了。因为乡下敞亮，地敞亮，心也敞亮。）我害怕那东西，躲在娘的怀里。娘的手温柔地伸过来，用两根手指头塞住我的耳朵眼。（离开娘后，再无人在放鞭炮的时候把手指头塞在我的耳朵眼里。记得青春初醒时，我对自己说：如果有谁在放鞭炮的时候把手塞进我的耳朵眼里，我一定毫不犹豫地嫁给他）城市里的鞭炮不响，却离得很近，楼上楼下都在窗口放，所以，异乡的除夕夜，我总是先在耳朵里塞上棉花，早早关严了窗户．

??土家的年，和异乡的年略有不同。土家的年，是在腊月２９过的。鞭炮，一般是两点之后，女人们做好了年夜饭，就开始放。一直延续到四.五点。山寨里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此时的大山，成了回音壁。绵延不绝。

??即使在外多年，过年的规矩，依然没忘。只不过，少了幼时对娘的粘劲儿。弟弟上午竟然去和幼年的伙伴到河里电鱼去了。只有妹妹馋点。围着锅台转，围着娘转。娘随手从煮肉的大锅里捞出两块瘦肉和几块排骨，用一个碗盛了，递给妹妹：“给，和你姐尝尝。看煮得香不香，咸淡咋样。”其实娘只需用筷子挑一小块肉放嘴里就知道香不香，盐够不够。（妞妞上午玩累了，这会睡着了，不然，围着锅台和娘转的，还有她）

??妹妹乐滋滋地接过碗，一转身走到火坑边，也不拿筷子，用手抓了一块给我：“给，姐。”我很想像小时候一样，抓在手里，可我却拍了一下妹妹的手：“去拿双筷子来。”
??―――我已经在俗世遗落了幼年干净的心。

??妹妹撇撇嘴。

??娘做好饭，我帮着娘一样一样地摆在桌子上，摆了满满一桌。鸡，鱼，肉自是不可少，还有自家园地和上周娘和妹妹赶集买回来的一些新鲜菜。娘的手艺，还是那么好，摆在桌子上，不吃也诱人。娘让我给弟弟打电话。自己去叫醒妞妞。爹在侧屋正忙着选柑橘。娘让妹妹去叫爹来。

??我知道，要放鞭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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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夕

??大年三十，也就是土家的除夕。要守年，不许睡，至少也要到１２点。

??我喜欢守年，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平日里，爹娘都很忙，即使晚上，娘和爹的手里也有忙不完的活计。娘纳鞋底，爹摆弄篾条。邻居们也会来串门，难得一家人清清静静。只有大年三十这一天，各在各家，各守各的年。

??爹娘突然闲下来的手总觉着不自在。可乡村除了守着电视看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幼年，娘怕我和弟弟会打瞌睡，会提议：打扑克吧？

??我和弟弟小，所谓的打扑克，不过是火车接龙。玩法很简单：两副牌，平均分成三份。（爹不玩，他爱看电视）各执一份。然后把牌扣过来，由后朝前按张出，不能从中间抽牌。先由一个人出一张，下面的人轮流接牌，遇到牌和牌的数字一样，那么，两个相同数字之间的牌都归了这个人，放在扣着的牌下面（不能放上面）。接着再轮，如此类推。谁手中的牌先出完算输。最后，牌都会归于一个人之手，不过，这其间的过程，很艰难。长长的光阴，也就一场牌局的轮回。

??娘也并不热衷这个活动，只有我和弟弟乐在其中，玩得津津有味，忘记了时间的流逝，也赶跑了瞌睡虫。

??等到块到十二点的时候，爹放完鞭炮，才可以回去睡觉。我和弟弟还玩兴正浓。爹娘已是哈欠连天，连哄带骗说明天晚上接着玩才算罢休。

??离开娘之后，我再没和谁玩过“火车接龙”。是我不屑再玩这个，也没人肯陪我玩这无聊的游戏。

??―――只有娘有这样的耐心。

??现在流行玩麻将。可我不会，连看客都不愿意做。所以，守年，成了最没意思的事，无非是看看春晚。有时候想，如果没有春晚，是不是我会在别人的鞭炮声中被惊醒？

??今年的除夕。我问娘：还记不记得火车接龙。娘笑：记得啊。邀妹妹一起玩，妹妹头一扬：我要看春晚，谁跟你们玩那个，要玩就玩麻将，带输赢的。倒是妞妞热心得很，直嚷嚷：我要玩，我要玩。

??妞妞是我的小时候，娘说的。看见妞妞，我就看见了自己的小时候。

??我搂着妞妞，笑说：“看电视里的那只大熊猫。”那会，春晚正演森林舞会的节目。妞妞的注意力一下子就被吸引到电视里去了，和妹妹唧唧喳喳。

??现在的电视比若许年前的电视丰富多彩，火车接龙哪里能敌得过？

??我的眼睛，也牢牢地盯在电视上，在赵本山和小沈阳的小品里乐得嘻嘻哈哈笑。

??火车接龙，只是童年的伙伴。和娘提起，只不过，想重温一段时光。

??好在，娘也爱看电视。不仅是春晚。这多少，让我们不在家时娘的光阴，易过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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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年

??除夕夜睡得晚。初一清晨，我尚在梦里。被一些嘈杂的声音唤醒。

??“阿婆，拜年了。”脆生生的童音。三.四个娃娃。（娘，从大婶大娘，不知道什么时候变成了阿婆）
??好像被什么召唤，我穿着睡衣迅速地爬起来，拉开房门。

??堂屋里的娘欢喜地答应着，抓一把早就准备好的糖果，花生，瓜子，一人一把，放进孩子们背着的口袋里，又一人掰半块炸好的糖鏾，也放进娃娃的口袋里，还从我们带回去的筐里拣了几个苹果，递到娃娃们的手里。

??娃娃们欢天喜地地跑了，没说谢谢阿婆―――无需说的。

??问娘：妞妞呢。

??娘说妹妹领着去拜年了。然后催我赶紧穿衣服，别冻着，山里风硬，屋子也不封闭，不比城里，有暖气。（娘前年冬到过西北，住过一阵子，知道了暖气是怎么一回事）。我并没有起床穿衣，而是又躺回去。

??拜年的娃娃一拨接一拨地来，那个清晨，娘在堂屋中就没动身子。我在被窝里，任时光悠然轮转到幼年。幼年的我，无论除夕守年到多晚，初一的清晨，不用娘叫，总是能早早起来，穿上娘给准备好的簇新的衣，背着书包，邀上老屋坎下的三姑和琴琴，走村串寨，挨家挨户地去拜年。

??不用带什么礼物，只需背着包就行了，包，越大越好。大娘，婶子，阿婆阿公地叫着，小嘴倍儿甜，除了瓜子花生糖鏾外，偶尔能拜到五角一块钱，碰到慷慨的大伯小叔，给上三.五块钱也说不定，那可是很大的一笔财产。

??不过，无论拜到什么，娃娃们的心里都是乐开着花的。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从山上人家走到山下人家，寨子里家家户户谁是谁家的娃娃都是识得的，即使不识得，只要进了谁家的门，叫一声主人，拜个年，都不会空手而出。

??拜到半路，包装不下了，赶紧回去，倒在一个大竹簸箕里，接着出去。一直持续到中午，才算告一段落。

??―――寨子里，初一到十五，无论进出谁家，只要说：拜年了，都不允许空手出来，否则，就是你看不起主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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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妹妹和妞妞的包大概也装满了。听见妞妞兴奋的报告战绩，听见娘夸妞妞。听见哗啦啦从妞妞的包里倒花生瓜子糖鏾的声音。一会儿，妞妞拉着妹妹的手，又兴致勃勃地跑走了。娘在后面叮嘱：“慢点，慢点。别摔着。”

??花生瓜子糖鏾家家都是一样的，一样的味道。

??大家要的，只是在花生瓜子糖鏾里添洒点拜年的喜庆和寨民们温暖情意的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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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来，只想在家好好地呆一阵子。陪陪娘。旧时的同学，朋友，谁也没有告诉。日子，疏懒而绵密。飘散着暖淡的香。这香味，非娘亲身边不会有，非故乡不会有，非家不会有。

??每天醒来，我都深深地呼吸，山中的空气，饱蘸着柴木的香，油菜花的香，麦苗的香，青萝卜的香，遍野柑橘叶的香。

??------这些天然的香，远胜过城市的任何一种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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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欢跟着娘，走进走出。娘在灶房烧火煮饭，我在灶房里的火坑旁烤火嗑落花生，瓜子，剥柚子，和娘拉家常。三姑四姨，远亲近戚，绵绵絮絮。娘去猪圈给猪倒食物，我站在猪圈边，看娘弯腰一木瓢一木瓢舀了倒，倒了舀，看娘的白发根根醒目。娘去鸡笼放鸡出来，我拿着半升（升子，一种四方的量具）玉米粒跟在娘后面，等娘打开鸡笼，我扬手把玉米粒一把一把地抛出优美而惬意的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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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福如此平普而手到擒来，因了这生活的清澈简单。一如大年初一的早晨，在娃娃们的拜年声里，我闭着眼睛窝在温暖的被窝里的惬意。


[ 本帖最后由 冷晰子 于 2011-5-8 11:07 编辑 ]